跑五公裡心率都隻在100打轉的淩一,此時卻在電梯裡大口喘着粗氣,似乎在路上下定的決心比這一切難。
季少虞撩起眼皮,靜靜地看着他。
“我送你下樓。”
淩一平複好呼吸,卻隻能說出這一句無關痛癢的話。
季少虞冷笑:“我看上去像是個瘸子嗎?”
叮!
下行的電梯裡進了越來越多的人,不一會兒便把他們沖散,淩一伸出的手也被隔絕,隻能看着在人群對面的人。
季少虞不想看見淩一,但二人優越的身高,還是讓對方出現在他的眼角餘光。
抵達地面樓層。
他跟着人流走進大廳,一眼便看見等在正門的司機。
季少虞卻像是沒看見,轉了個彎,走向大廳的西南偏門,淩一自然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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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家醫院,是沈建集團在江城收購的第一家醫院。
中心老城區,附近的樓層都不高,馬路也不夠寬,但一顆顆黃桷樹卻長成了遮天蔽日的模樣,翠綠傘頂隔絕着傍晚的刺眼光線。
季少虞不認識路,更不知道要去哪裡,隻是沿着黃桷樹下的少許陰涼不停往上走。
七拐八繞,城市迷宮。
他有點後悔了。
七月末的江城,38℃,不适合在戶外吵架怄氣。
口幹舌燥。
季少虞停下腳步,摘下棒球帽,單手叉腰扇着風。
不行,得找個有氣勢的地方,跟淩一好好吵一架!
正想着,忽然,
“嘶——”
滾燙泛紅的臉頰被冰了下,刺得他下意識閉眼。
季少虞睜開眼,見到了貼在臉頰,挂着水珠的礦泉水。
他看了淩一一眼。
對方沒他那麼狼狽,發根有些濕,冷白的臉隻有鼻尖上有點點汗珠,呼吸也正常。
呿,現在不喘氣了?
他動了動嘴角,伸手去拿礦泉水瓶,卻撲了個空。
淩一低頭,擰開瓶蓋,遞到他唇邊。
“我看上去像是沒有手嗎?”
“不像。”淩一将水瓶湊近了些,“喝點水,太熱了。”
季少虞舔了舔幹燥的嘴唇,接過水瓶,昂頭喝了大半瓶。
喝完,淩一沒有把瓶蓋給他的意思。
他隻好又把水瓶還了回去。
淩一蓋好,單手握着兩瓶水,就那麼看着他。
看什麼看?有屁就放!
“那個女生是我們學校的校友。剛好在醫院碰到了,就聊了昨天比賽的事。”
“哦。”
“加聯系方式,是因為她說,有朋友在校報拍了很多比賽的照片,可以發給我。”
“哦。”
淩一抿了抿唇,問:“不生氣了嗎?”
“我生什麼氣?”季少虞高聲反問,“管我屁事,我又沒問。”
淩一點點頭,說:“嗯,是我自己想說的。”
大風刮過,黃桷樹刷刷往下掉葉子。
簌簌落葉聲,打破二人之間的沉默。
“阿姨住院為什麼沒告訴我,自己就走了?”季少虞頓了頓,“自己走了,一句話也不說。怎麼,是準備報複我上個月沒回你消息嗎?”
他知道淩一不會這麼做,但就是想要聽到淩一親口告訴他。
“怎麼會?”淩一走近一步,“接到我爸電話已經過了11點,你睡着了,就沒告訴你。”
嗯,那時候他的确睡着了。
季少虞抿了抿唇。
早上醒來,發現視頻在23:19分挂斷,的确也是過了11點。
“呵。”
季少虞不明所以的冷哼,讓淩一疑惑地微微皺眉。
他看着季少虞朝着右後方的上坡走去,出聲勸道:“别走那邊,那兒全是……”
話沒說完,人走得更快。無奈,他隻好快步跟上去。
季少虞悶頭走了一陣,身旁灰撲撲的水泥牆面,忽然變成彩色碎彩瓷和彩色塗鴉,擡起頭,眼前出現了望不到頭的彩色——
樓梯。
可惡!!!
現在終于知道,剛才淩一為什麼要攔着他了。
看了眼頭頂烈日,腸子都悔青了,但是……
現在要是掉頭也太丢臉了吧?!
季少虞咬咬牙,噔噔噔地邁上台階。
“小魚?”
“别叫我,我有的是力氣,一點都不累!”
“我累了。”
淩一大步跑來他身前,遲疑一秒後,開始大口喘氣,對他說:“好累,休息一下好不好?”
季少虞勉為其難地點頭,跟着淩一往樓梯旁的歇腳平台走去。
平台後邊就是居民樓,拐角處立有塗成黃色的鐵護欄,圍着兩張貼滿藍白馬賽克正方形小瓷磚的長凳。
悶熱的風還在刮,沒有絲毫涼意,像是掀開蒸籠蓋子,溢出的白色熱氣。熱,很熱。
忽然,一滴水落在後脖。
“怎麼了?”
“空調滴水吧。”季少虞摸了下脖子,攤開手掌,“總不能是頂着大太陽下雨了。”
這時,手掌上多出一滴水、再一滴,水滴越來越多,不,是雨。
沒有任何征兆,天上還有太陽,沒有成團的烏雲,雨就這麼密密麻麻砸了下來。
他懸在半空中的手,被淩一毫不猶豫牽住,拉着他往高處跑去。
風聲大作,右側黃桷樹搖晃作響,他們踩着千禧年的彩虹馬賽克樓梯,伴着風聲,跑向蜿蜒台階的終點。
屋檐下,大雨墜成銀色珠簾,太陽為其鍍上金光。
季少虞頭上的棒球帽被摘掉,換上淩一捏着紙巾的手,擦拭着并未濕得太厲害的黑色發絲。
頭發被揉得淩亂地垂在他眼前,隻能眯着眼望向淩一。
黑色衣物上挂着顯眼的水迹,還有些挂在他的臉頰和脖頸,可他的主人卻沒空理會,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
季少虞别開臉。
發頂的手頓了頓,很快又順勢替他擦淨脖側的雨痕,紅起的耳朵後也沒有放過。
下一秒,淩一的手再度撲空。
他低下頭,看着抱着膝蓋,蹲坐在台階上的季少虞,慢慢地也坐了下去。
二人安靜地看雨。
似乎在等雨停,又似乎在祈禱别停。
“淩一。”季少虞看着前方,忽然開口。
“嗯?”
季少虞轉頭看他,問:“你有什麼想跟我說的嗎?”
跟我說對不起。
隻要你現在說出來,我就會原諒你。
他看着淩一的臉,從未如此認真地看着他的臉。
有光線的時候,瞳孔的棕色會變得很淡,像琥珀。鼻尖上的小痣靠近右側,顔色不深,也是棕色。他也會緊張,緊張的時候眉心會動,嘴唇微微張開卻又合上,最後抿緊,用沉默回應一切。
“沒有。”淩一說。
季少虞慢慢垂下眼,過了許久,點頭。
雨勢減弱,珠簾被陡然截斷,隻剩細細柔絲,最後在光中消融。
“你要回醫院嗎?”
淩一點頭。
二人原路返回。
季少虞主動開口,說了許多,也問了許多。
“你應該是周四飛紐約吧?那你這幾天不用回學校考試嗎?”
“已經提前考完了。”淩一擡起左手,示意他走這邊,“明天可能會回宿舍拿些東西。”
季少虞哦了聲。
“那我明天跟你一起去學校吧,我去找依依。”
淩一腳步猛地停住。
“你,你們約好了?”
季少虞搖搖頭,像是很苦惱的樣子,說:“哎,我就是有話想跟他說,但他這段時間準備期末考試很忙,不知道該去找他,還是等我從國外回來再說。”
說完,他跳上已經有些生鏽的旋轉圓盤,靠在圍欄上,任由半個身子飛到外邊,問:“你覺得呢?我現在去找他合适嗎?”
倒着看,淩一還是那麼好看,就是此時迫不及待開口的樣子,緊張得有些滑稽。
“期末月的确很忙,等你從國外回來再找他會更好。”
“嗯…有道理。”季少虞直起身,“那你明天回學校,幫我給他帶句話。”
“好。”淩一滿口答應下來,甚至沒有猶豫。
季少虞笑了笑,扶着他的手,跳了下來。
“這是哪兒啊?”季少虞邊走邊看,“有好多小朋友的玩的東西。”
“少年宮。”
“你好像對這兒很熟?”
淩一點頭:“爺爺奶奶住這邊,小時候經常來。”
“原來是這樣,你從前最喜歡去哪兒玩?”
“有個滑梯,很長的石頭滑梯。”
淩一看着季少虞,似乎想到他肯定會喜歡,笑道:“走,我帶你去。”
站在馬路邊的人卻沒動,對着他聳聳肩:“下次吧。”
季少虞朝後一指,黑色豪車停下,司機拉開後排車門。
他看着淩一驚訝的神情,背過身笑了起來。
“我去機場,捎你一程。”
距離醫院并不遠,但正直下班高峰期,路上停停走走。
最後的紅綠燈,季少虞終于再次問出那個問題:“淩一,你真的沒有什麼要對我說的嗎?”
第一個作出反應的是司機,他擡起眼,毫不掩飾地看向後視鏡。
季少虞當然知道這點,但還是沒忍住。
“玩得開心。”淩一說。
季少虞捏緊了拳頭:“還有呢?”
“祝你有個愉快的夏天。”淩一說。
車停了。
“下車。”
季少虞右腿搭上左膝,支着臉看向窗外,冷冰冰丢出兩個字。
淩一欲言又止,點點頭,彎腰下車。
他站在醫院門口,看着亮起紅色尾燈遠去的黑色,低下頭,轉身消失在人群之中。
“少爺,機組已經準備好了,抵達機場後就可以出發。”
“不去機場。”
司機愣了愣,想起季月助理發來的信息。
季月對他忽然改變行程,跟着淩一前後腳離開濱海有所不滿,讓他務必把人跟緊,最好今天就把人送上去歐洲的飛機。
“少爺,機組那邊……”
“我記得,那是我的私人飛機。”季少虞看了他一眼,“如果我沒記錯,私人飛機的意思就是,我想什麼時候走,它就什麼走。不是嗎?”
司機不敢再多言。
太陽底下曬了一下午,季少虞眨眼的速度慢了下來。
可當他躺進溫度适宜、柔軟舒适的大床時,卻又怎麼都睡不着。
整夜難眠。
天沒亮,他就已穿戴整齊,換了頂黑色帽子,戴上墨鏡,伸手招了輛計程車。
“江城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