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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capture 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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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名那一欄赫然被紅筆重重勾塗。周清的名字在下一欄。

韓燕燕喊頌祺去辦公室,頌祺說機讀卡錯誤,韓燕燕顯然不信,當面翻出她的數學試卷:“後面的大題怎麼解釋?你居然一道沒答。還有物理,那些題不是你該錯的。”

頌祺才承認是在考場上睡着了,大概是壓力大。

這次韓燕燕緩了語氣:“假期好好調整一下,有時間我做你媽媽的工作。”

但自始至終沒有打一個電話給黃琴夢。

出辦公室,顧井儀竟守在門邊等她,盡管回家路上也沒問一句,但她受不了他關切的目光;也不能想象他來來回回朝她看,像回家路上那一排排濺雨似的燈。

最後,顧井儀小心說:“一次發揮失常沒太大關系的,如果你需要,我可以給你補習功課。”

頌祺點點頭,應一句:“我知道。”

但黃琴夢一見成績單便瘋了,海嘯一樣大喊:“你就這樣回報我?為你我花掉那麼多的錢!不補課還好,考什麼爛成績回來!”

還說頌祺成績下滑都是何嘉害的,要到何嘉家裡去鬧。

“搞什麼搞?搞不要臉啊你!”

“你以為他能看上你什麼?快别自騙自了!他還不是看你好騙!”

說就是跑教室,一個一個找也要把那男生找出來。

頌祺隻是靜靜把地上散落的衣架整理好,重新紮好馬尾,說:“你要鬧就去鬧,我再不上學校就是了。”

她極度疲累,更累的是,再往後還不知會發生什麼。他說過的,會丢人。更因為臉臉的事,對未來,她已經失掉了信心。過去即便痛苦,但并不是全無反抗,至少她攀抓着愛不放,但現在,她傷害了他,而這愛也加倍令她痛苦。顧井儀當然沒錯,但他令她覺得自己惡,他令她覺得自己可憐,覺得自己像狗。她早該認清,既然黃琴夢已經殺掉這許多的自己,如果是純碎徹底的死,還不至這樣難,不至痛苦如此。

她給他打電話,很快接通了。顧井儀有些意外,問:“還好嗎?沒出事吧?”

“沒事。”她停頓一下,隔着電話聲音仿佛被風吹散了,問:“你在做什麼?”

“幫奶奶整理行李啊,過年不能不回去。你呢?在做什麼?”

她答非所問:“我想見你,可以嗎?”

顧井儀說好,說約在畫室見吧,等下他要去那裡拿顔料。

他們一齊在畫室門口出現、碰頭。沒有誰先早誰更晚。

同上次一樣,頌祺隐約覺得自己是有什麼期待的,如果有;但與真的直見很有種兩樣。不知道。

呀一聲推開門,陽光把厚重的塵埃穿破,太久沒人了。上次來還是小時候,那時顧奶奶還沒搬進江苑小區。

房子很大,房間很多。舊物雜七雜八。顧井儀去找顔料,頌祺一個人在房子裡亂走。走到客廳後走廊那一段路,赫然見那裡駐着一面昏幽幽的鏡子,像一抹潭。隻一眼把她吸進去。

她走近,鏡面把房間分割出兩個界面,暗的太暗,明的太明。暗裡有光之迢迢遊向很遠;明之外有影之冥冥流向更深。鏡子沒那麼大,但有限的空間裡,她突兀的,被襯為一個無限憂郁的人。

顧井儀端一杯果汁來找頌祺,聲音到走廊就停了。顯然也是被這一幕迷住;她在鏡子裡觀望他,而他觀望着鏡子裡的自己。

他們之間的距離,像在鏡子裡看到的彼此那樣遙遠。

因為光線,鏡子裡她衣服的顔色更晦澀、更深沉。像梅雨季瘋長的綠迹子。多美啊,他想,像電影《贖罪》裡走出的女主角。一時間凱拉·奈特莉的那一襲墨綠綢緞長裙在整個房間裡曳動生輝。

而她仿佛又一次在他眼中發現自己,食指指節弓起,一磕鏡面上的灰,經年的灰漾開在經年的空氣裡。

她說:“井儀,你畫我吧。就在這。”

她站在鏡子前,他在稍遠的地方畫。過程很長,近景遠景交疊成平面,非常不真實,把自己插在屋裡或者屋外,都異常生硬。她質疑起自己的存在,隻好不看自己,看起屋内擺設:用過的杯子上沾杯沿的唇膏漬,大理石桌,地闆,樓梯,風一舐一舐擺開窗簾,地上光影一瞬一瞬,眨眼似的,有種狡黠之意。從第一格地磚溜向第二格、第四格、第五格——跑馬燈似的突然消失。再找不到。

于是鏡内陳設像被水洇濕、漲大。大到模糊。那感覺像才出地鐵站,面向偌大的城,車水馬龍滔滔流過去時迷路的感覺。第一次去京都,他帶她丢下劇場而不是劇場丢下她。她幾乎可以肯定這是她生命中頂有滋味的一段,因為這樣想,與鏡子裡她看他,那一重距離感漸漸和解、融化、消失。這房間也不再虛假片面,而是别有一種生命的,有自己的迷漾、悲抑、悄然、幽默跟秩序。代替自己存在。

她聽到他畫畫的聲音,咻咻的,像個好夢。她想入非非:也許我隻是被什麼困住了,也許再堅持一下,我們真的能夠和好如初的。

她當然記得相戀最初時自己的樣子,眼睛那樣大,那樣深,她說過的,所有顔色像是為他。那一次問他:“我之于你是什麼”,他很自然地回:“像我還沒上色的紙稿。”一聽,心裡那個滿足啊。也有一段時間他說她的嘴特别得紅,滿城滿地都是楓葉的紅。饞嘴似的吻她。但有時他又莫名羞澀,電影裡男女主角一邊接吻,男的手一面滑進女的衣服裡,他總搭讪似的笑,唯一一次沒笑,他吻着她,一面滾到她身上,當然他克己,沒進展太多;他意意思思跟她道歉,她不覺絲毫穢亵,不覺得羞恥,更不像上次在他家時那樣窘——想到這她不能不受傷,但最受傷還是黃琴夢,他不知道黃琴夢罵自己有多難聽,可她又憑什麼?

她自己也愛過。不是頌書誠。頌祺不清楚是誰,據說他誘惑了她,那大概率發生過關系。之後高考失利,不被家裡允許複讀,又強逼她嫁給頌書誠。她自認這一切把她所有的理想都毀了。她既恨頌祺,又要頌祺銜接她當初被折腰、奪走的人生。

所以憑什麼我要被犧牲?頌祺想,但凡她真恨那男人,也不會恨自己這許多,恨頌書誠這許多,恨姥姥姥爺這許多。這場恨的移情,恰是愛最極緻的修辭法。分明她渴望愛,卻要閹割自己?顧井儀哪有她說得那麼不堪?

她也罵自己:“你就這樣賤,來者不拒,像個痰盂!”

頌祺不覺咬牙。因為憤怒,這一刻,她比任何時候都愛顧井儀。她從沒像現在這樣愛過他——我愛他!眼睛也仿佛更大、更深,唇更紅了。笑意幽幽養在臉上,仿佛要從鏡深裡開出花來,她非常快樂。這房間也仿佛更深幽,更惺忪,更加具有象征意義——特别那沾杯沿的唇膏漬,像凝水汽的玻璃窗上等情人不到,留下的吻,雨天的吻。那種隻一眼就永永遠遠的樣子。不管這是不是幻覺,她真實覺得有一個人的呼吸在那裡——說什麼?

然而她知道那一定不是他。他隻是坐在那裡,沒有說一句。如一道光之真理撬開的裂縫,塵埃遊走在光道裡——那塵埃就是語言。什麼真?什麼假?她唯有相信,他愛她;如果把一切說出來,他一定會原諒她。

這一次她聽清楚了:說出來!

深深地呐喊,樓梯一樣深陡,直捅進她心裡去。是失重、眩異;仿佛從百丈高的高樓沿環形梯級往下觀望。或刺激、悚覺;仿佛正奔下樓梯似的。這感覺既微妙又危險,她突然想到,每一次犯錯,恐懼都會以樓梯的面貌出現——是恐懼!我放學回家,舉學校手工課的作業給媽媽看,她跟客戶通電話。你看,你看,你看。而她扭過臉,撻我一耳光。我蠟在那裡,腳一前一後,不确定是要向前或幹脆縮回去。印象裡那是第一次。她撻空我腳底的秩序,跋踬我對于是非的判斷。她令我笨拙,磕絆,唯恐行差踏錯。更因為犯錯常被揍。

唯一一次不知道為什麼錯,她抽卸了運載貨的車輪鎖鍊,朝自己流星亂打,像在打一條狗。這一幕簡直緻命,當時真以為那是鎖狗的鍊子。雖然往後知道不是,但永傷的搐痛一直都在。

她真的搐痛,也因為搐痛,對眼前一切不确定起來。最真實唯有恐懼。就好像踏醒什麼古老禁忌,過去的樁樁幕幕如流光閃現。也真的開始幻覺,不是一個自己,而是許多個自己;不是一個聲音,而是許多個聲音。超低音說,低音說,中音說,高音說,超高音也說。她抓不住任何一個,因為這一切都張牙舞爪,像要往外逃竄。

她頭痛欲裂。跌倒了,摔在地上。

顧井儀丢開筆,奔向她,她在聽到他之前終于決徹,原來那一句是:“說啊!叫你說你為什麼不說!”

“頌祺?你怎麼了?”

頌祺全呆住。鏡子裡,那一束光如舞台燈光罩住她。

她嘴唇死灰,枯着眼睛,眉擰在一起,不見一點顔色。

許久,頌祺說話了:“我們分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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