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知初百感交集地看着此情此景,心裡第一次對江遇生出了不同以往的情緒。
初遇時,她幾乎算得上一時興起,就把江遇從甘縣江邊帶回了滄州。
隻是他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起先還能暫住在信德庵的柴房,幫着幹點燒火挑水的粗活兒。
可随着年歲漸長,男子在庵裡住着,總是不太方便。
越知初便帶着他,去了滄州郊外的一處宅子。
那時,江遇還不知她的身份來曆,隻當她是信德庵的小尼姑,心善才救下他。
可越知初知道——她遠遠沒有那麼“善良”。
活得足夠久,見過的人和事就足夠多,越知初對這個人世間,對活着這件事,從一開始的興緻盎然,到後來幾乎成了麻木。
甚至,還有點厭倦。
比如每次都要頂着嬰兒的身體轉生,明明腦子裡什麼都清楚,還要被迫一次次從牙牙學語開始,到後來即使會說話了,也還得藏着掖着,裝一裝那個年紀該有的性格。
她救下江遇——
或者說,帶走他,最開始……隻是想給自己解解悶。
多無聊啊,這反複從頭開始的人生。
多漫長啊,她那不知何時能真正“死掉”的生命。
所以從她創立了“蟲”開始,每一世無論帶領大家做些什麼,不變的是,她總會收一些新人,培養個别親信。
一是為了行事方便,畢竟每次她重生之後,原來跟着她的老人,要不就是真的已經離世,要不就也已到了耄耋之年。
二是,若非認識幾個新的人,她會真的沒有“活着”的實感。畢竟她什麼都不缺,也什麼都不想要了。而那些人的仇怨、痛苦、心願,有時候也會轉而成為越知初自己的追求。
江遇,就是這輩子她第一個選擇的目标。
可她已經不記得有多久,沒有見過江遇像今天、像此時此刻一樣,一身稚氣的樣子了。
印象裡……
江遇從來都是怯生生的。
小時候他不苟言笑、小心翼翼,幹活卻非常賣力。每當越知初問起,他都隻說,因為他“本該是個死人了”。
他長大一些後,情況有過改變,約莫是到了男孩子十歲出頭的年紀,江遇也會有一些調皮的時候。
剛救下池家兄弟那兩年,越知初的感受是最明顯的。江遇很喜歡和池家兄弟一起讀書練武,偶爾也會捉弄他們,或者拉下臉故作老成地“訓斥”他們。
可這樣的情況也就持續了不到兩年。在得知“蟲”的存在、越知初的真實來曆,和“蟲”延續了幾百年的理由之後……
江遇,很快就變成了一位可靠的“大長老”。
用時冬夏的話評價:“死氣沉沉”,“像個小老頭”。
原本,江遇身上這些轉變,也是讓越知初感到可惜的,可她也從未像今日——如此惋惜過。
倘若沒有看過他簡單而滿足的樣子,越知初幾乎忘記了,他也是會撒嬌、會裝傻、會渴望親情的。
畢竟,他也才十七歲。
哦,也可能是十八。
第一次在江邊遇到,越知初就問過他的年紀,得到的回答是:“不知道。”
甘縣貧苦,江遇年幼便父母雙亡,和幾個孤兒一起,靠着給老鄉們幫農,讨口飯吃。
而越知初碰上的那場洪水,把他唯一賴以生存的破廟,也沖垮了。
他不記得父母的樣貌和自己的姓名,不記得自己具體幾歲,也沒有人幫他記得。
于是,他隻能靠着八歲的越知初作為參考,覺得自己大概也是七八歲的年紀。
但那時的越知初玩心大起,雖然算起真正的年紀,她能當江遇的祖宗的祖宗了,但既然雙方當時都是孩童,她堅持“你比我小,我八歲,你便七歲吧。”
江遇也不反駁。
她給他起了名字,又給他定了年紀。
從那以後,她就喜歡叫他“小遇”。
一轉眼,十年了。
越知初默默地上前,坐回到圓桌前的凳子上,對鄧婆婆抱歉地說:“婆婆,舍弟……和我,很小便沒有了親人,今日舍弟與您一見如故,我也很高興。下次,我帶着他去看您,再給您帶羊湯。”
鄧婆婆也轉過蒼老的臉,看着這位一身墨綠衣衫的姑娘。
忽然,一隻幹枯的手,拉上了越知初的腕子。
鄧婆婆畢竟也活了大半輩子,哪能看不出她這是要辭别,卻又臉皮薄不願直言,才說起了“下次去看你”這種客套話。
于是,鄧婆婆笑吟吟地拉住她的手,主動安撫道:“老婆子年紀大了,看不看的,沒什麼關系。你和弟弟,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呐。你們的親人雖然不在了,可他們在天上,也會惦記你們姐弟倆的。”
越知初聽得耳根發熱,不知為何有點心虛。
可轉念一想,她也不算欺瞞婆婆,畢竟每一世她都有不同的身份、名字、家庭,早就辨别不清,誰才算是她真正的“親人”。
在她的印象裡,她也早就把自己當成一個孤魂野鬼了。
可僅有一面之緣的鄧婆婆,卻滿臉慈愛地拉住她,說了如此溫暖的一番話。
不僅對她,還有江遇。
因為鄧婆婆又忽然湊近了她,用少女般狡黠的語氣在她耳邊輕言:“你呀,和你弟弟一樣,也到了該考慮婚嫁的年紀啦。下次要來看我,你倆,就都準備請我喝喜酒吧。那老婆子我,就高興啦。”
她倆挨在一起的樣子,像極了一對在說體己話的祖孫倆。
鄧婆婆一臉的打趣,越知初則微微窘迫。
看得對面的江遇,和側身立于一旁的裴佑白,都不忍出聲打擾。
越知初心想:如果她也同旁人一樣,隻能活短短數十年,隻有一生一世,她也會貪戀這樣尋常的天倫之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