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假令說白晝的文試,是懸在諸位生員腦袋上的利劍,翻攪得人心惶惶,考完一場,整個人形銷骨立了起來,那麼未時初刻以後的武試,就相當于春風化雨了,六藝館的監官生着一張慈霭的面容,極好說話,放水也很厲害,不消說,他們是塾師界裡的佛陀。
六藝館考察的學目,分别是射騎、禮儀、音律、禦車、丹青和棋奕,因是平素的基礎極是紮實,前五門,裴丞陵俱是甲等,崔珩與他的好兄台之間差一個乙的距離,是五連丙等,但他格外自豪,對滿眼歆羨的一衆生員,驕矜地挺了挺胸,朗聲道:“對于我家裴兄而言,區區五連甲,可不算什麼,六連甲才是家常便飯。”
尤其是對裴崇嗤笑道:“你偷偷瞪什麼瞪,啧,沒見過武曲星君下凡嘛?你小子饒是瞪出個窟窿出來,也改變不了自己是四甲一乙的事實,略略略——”
裴崇氣得簡直是乳腺增生,目前他唯一得了乙的學目,便是射騎,段教頭疇昔所說的話,果真一語成谶了,隻消跟裴丞陵在同一校場之上,裴崇就會無法克制地手抖、腿抖,十箭之中,射偏了整整三回,與甲等失之交臂。
他雖然不知曉裴丞陵的文試考得如何,但單論武試,他已經輸了對方一籌了,假令想追平的話,在最後一門必須得甲等,而裴丞陵的話,絕對不能教他再得甲了。
平素的棋奕課,裴丞陵的對弈之術是一等一的好,縱任曾經是國手的奕師,也要敬讓三分。
裴崇冥思了一陣,瞅着後山山腳處的浴肆,唇角浮現起一絲詭谲的笑,一霎地計上心來。
關中書院有一個不成文的習俗,考完前五門學目的生員,通常出了一身濕汗,這時候會統一去浴肆濯身,濯淨以後,再去參加最後一門棋奕比試。
浴肆亦名華清池,濯身的工序是,先在雪隐房裡放置好儒生袍,再去穿着濯房,曆經一番推拿、刮面、茶食、揩背以後,悉身的骨骼都舒齊疏朗起來,此後便是可以離開浴肆參試了。
比及裴丞陵濯身畢,裹着明衣抵了雪隐房,揭了衣箧,頭一眼,他眉心掠過一份隐微的凝色,裡頭竟是空空如也,他的儒生袍不翼而飛了。
崔珩濯完身出來,便見到裴丞陵靜峙在衣箧上,納罕地道:“怎的了?”
裴丞陵不必回答,身後空蕩蕩的衣箧已然代他作了答複。
這一眼,崔珩什麼都看明白了,當即怒斥一聲道:“去他娘的,這般腌臜的勾當,肯定是裴狗的手筆!先前,他将你的被褥扔在了方塘裡,教姜大司正狠罰了一通,定是嫉恨在心,這不,就趁你不備,伺機尋仇來了!”
“真是氣煞了,小爺我這就掄拳伺候他,不教此人稱一稱自己有幾斤幾兩的骨頭,小爺今後就倒立出恭!”
裴丞陵截了他的道,平靜地道:“你若是真揍他,就正中他下懷了,公試的規矩你曉得,嚴禁考棚尋釁,你真這樣幹,會被取消公試資格。”
“縱任取消了,那又怎樣,小爺甯願被父親打三十大闆,也不絕能教好兄台受莫必要的屈辱!”
裴丞陵難得笑了一下,唇角有一道極淺的弧:“考棚沒有規定不能穿明衣,俗世以何種眼光看我,我并不在意,隻消能正常參試便好。”
“不成,你不在意,可我在意,小爺決不允許這書院内的任何人看輕你,誰敢揶揄半句,小爺便卸了這厮的下颔!”
這位平素總熱衷于大放厥詞的纨绔,今次罕見地,教裴丞陵隐微的怔了一下,矜漠的容色,顯出了一絲微瀾,不知為何,他竟是覺得衙内方才的話辭,與宋枕玉疇昔對他說過的話辭,近似完美的重疊在了一起。
這個空當兒,崔珩想出了一個點子:“不若這樣,咱們倆互換外衫,你穿我的,我穿你的,小爺我厚皮老臉,宰牛刀都奈何不了,快,換上!”
說着,意欲褪下外衫,裴丞陵峻拒道:“我素來穿不慣旁人穿過的衣物。”
棋奕還有半刻鐘要開始了,此節骨眼兒上,這位高嶺之花居然犯起了潔癖的毛病,還真是龜毛。
這其實是裴丞陵勸退崔珩的暗話,但衙内的關注點,明顯歪了。
下一息,崔珩倏然扒揭旁人的衣箧,俄延少頃,終于扒拉到了一套樣式簇新的衣物,渡至鼻前,深嗅了一會兒,擡眼亢奮地道:“裴兄你聞聞,這套衣服不僅沒有甚麼異味,還有一股子淡淡的蘇和沉香,特别好聞,定然是沒穿過的,這下你可該滿意了罷,快換上!”
裴丞陵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并不接。
對峙一陣,崔珩妥協似的吐氣道:“我是覺得自己此副模樣,像個沒道德的竊衣癡漢,一點也不君子。”
裴丞陵垂下眼睑。
虧衙内有自知之明。
但他低估了崔珩的厚臉皮,這厮拍了拍胸,道:“等着,小爺我這就光明正大地将它借來!”
裴丞陵:?
崔珩在濯房速遛了一遭,這個時辰,僅發現了一個人,這人正背對着他泡海棠池,崔珩因此笃定一樁事體,這一套衣物正是他的了!
一片騰騰潮濕水霧之中,崔珩踩着木履,一晌将一塊胰子浸了水,靜悄悄橫擱于池緣,一晌驅前,彬彬有禮問道:“這位仁兄,你待會兒要去六藝館參加棋試嗎?”
那人等閑是感到莫名其妙,下意識道:“自然是不用。”
“那可太阿彌陀佛了,你的衣服借小爺我用一下哈,半個時辰後完璧歸趙!”
假若教授經義的鐘夫子曉得,衙内這般活用成語,大抵會氣得一夜秃白了首。
那人大抵是全然懵惘的,怔了晌久,才真正反應過來,憤訝地掀身道:“絕對不可,這是父親親自給我差長安最好的繡娘,所縫制的學士袍,我可是要穿着它,去見貴人的!你莫要壞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