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彼此穿得不薄,但宋枕玉依舊能明晰感受到獨屬于少年的朝氣力量與熾燙體溫,他那年青的心,正溫實地跳動,藏有摧枯拉朽的漩渦,似能将她徹頭徹尾淹沒。
宋枕玉本欲推拒的動作,兀自僵于半空之中,畢竟,誰能忍心拒絕一頭朝自己撲來的狼崽子呢?
狼崽子真正成年以前,也是格外好薅的啊。
宋枕玉吩咐裴丞陵倚在拔步床前,一晌執來葛巾,細細絞幹少年的頭發,這般折騰後,已經抵了亥時一刻的光景,便讓他歇下。
裴丞陵目下有個習慣,入眠前定要握着宋枕玉的無名指,仿佛這般相牽,能給他帶來極大的安全感,大抵是元氏在世的時候,也這樣習慣牽着他入眠罷。
俄延少頃,宋枕玉聽着榻上傳了一陣均勻的吐息聲,适才吹熄了殘膏的燭火,掖被離去。
更漏盡,時交上學第二日,小世子未上演昨晌一步三回頭熬紅眼的戲碼,隻不過,宋枕玉無奈發現,這孩子又将右衽穿成左衽了。
昨日已然糾偏過一回,今晝怎的還會穿岔?
宋枕玉納罕,裴丞陵是頂聰穎的人兒,穿衣這微末小事,理當不必她操心才是。
雖忖量不清透,她仍是朝他招了招手,少年乖馴地行至咫尺,垂下鴉黑夾翹的眸,溫靜地聽她教誨,晴岚照不到的地方,削薄的唇隐微抿起一絲極淺的弧。
裴丞陵并無賴床之習,因起的極早,每次都提前半時辰到允執堂,預習今日要學的課業。
似是覺察宋枕玉在遙遙駐目,少年那本就孤拔如松的背脊,挺得益發修直,宋枕玉難得觀摩了一番小世子上晨課的面目,延宕了一刻鐘才回府。
圖紙繪摹告罄,今兒要開始在院中打造送給裴丞陵的生辰禮,這是一項不小的差事兒,但隻消細緻地把關好每一道工序,定能應期完成。
近時一直在倒春寒,今晝依舊落雪,勢頭還不輕,抵近晌午,蔡嬷嬷便來通禀,憂心道,“玉娘子,西次間的廂房年久失修,大雪将一塊屋脊砸塌了。”
西次間是大夫人生前的栖所,從兩年前伊始,便極少住人,人煙亦寡,因疏于修葺,棟宇鬥拱之間漸然生了暗苔與朽蠹,宋枕玉過門時就留意到了,本欲忙完生辰禮的事,再好生修繕一回,但人算弗如天算,一場雪後,西次間便是生了坍塌之禍。
宋枕玉容色仍舊淡然,她是谙于修葺之術的,前世祖父在鄉下插隊,住過七年磚瓦房,也教授過她一手修補屋頂的匠活兒。
“為今之計,先将漏雪的屋頂先補上。”宋枕玉拍了拍掌心間的鐵屑片,去堂廚旁柴屋取了一捆柴草,且吩咐蔡嬷嬷從箱箧裡取來兩批羊毛氈來。
蔡嬷嬷納悶:“玉娘子不吩咐瓦縫匠上門嗎?”
“我本會修葺之事,何須委托外人?”
蔡嬷嬷驚愕了,張了張嘴,卻道不出話,擱在以往她會質疑,但看到宋枕玉為小世子打造一屋物具後,這番疑慮才徹底打消。
除了女工針線、吟詩作賦以外,這世間似乎沒什麼事能難倒宋枕玉。
“可是那些羊毛氈,委實金貴得很,乃是西域歲朝清供之物,更是歸義伯送給玉娘子的,小人替玉娘子感到稀罕。”
宋枕玉笑了笑:“稀罕是稀罕的,但目下修補大夫人的院子要緊些,在小世子眼中,大夫人的院子有着非同尋常的意義,沒什麼能比得過它,區區羊毛氈,又算得了什麼呢?”
蔡嬷嬷被深深說服了,遂是取了兩匹羊毛氈來,宋枕玉輕車熟路揀梯子掠上屋脊,雪風将她身上的鸢藍裙擺吹鼓成帆,窈窕身影覆照在廊柱之下,蔡嬷嬷心髒庶幾要跳出嗓子眼兒,意欲搭把手,但被臨時吩咐去陶窯采買陶片去了。
西次間的建築是名副其實的懸山頂,檐瓦半邊蓋,鑿砌的磚片是燒陶質地,但陶片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冶煉好,宋枕玉決計用防雪的羊毛氈暫代陶片,以稻草捆縛加固。
屋頂修葺至半途,廊庑之下倏然傳了調笑輕佻的聲音:“嫂嫂身子嬌嫩纖弱,可要我搭把手?”
宋枕玉右眼皮輕微一跳,淡淡循聲望去,發現裴仲恺不知何時伫立在梯子前,原該通禀的綠橼,不知何時泯滅了蹤影。
裴仲恺這兩日休沐,昨日一直浸淫于秦樓楚館之中,膩在溫柔鄉時,腦海卻一直想着宋枕玉那張妩媚的臉,并那聘婷的曲線。打從在蓼風軒在宋枕玉此處吃了閉門羹後,他的征服欲不僅沒有潰散,反而愈發熊熊。
今日他便是趁着夫人們,陪老太夫人赴伽藍寺祈福之空暇,特地來了蘅蕪院。甫一入内,便是見着日思夜想的美人兒,穿鸢尾藍色對襟雲袖厚裘,腰間束以一緞圭璧色的帛帶,她撐腰鋪氈之時,因腰腹朝前牽拉,帛帶收束出纖細柔美的腰線輪廓,兩個軟酥的腰窩,在雪白裘衣之下若隐若現,彌足勾刻裴仲恺的眼。
他俨似一頭發.情的野犬,目色饞婪,緊緊繞纏宋枕玉打轉兒。
“嫂嫂目下顯然缺個男人。”裴仲恺朝着宋枕玉蠱惑似的招手,“你下來罷,這等腌臜差事兒,我一個男人來幹就好。”
宋枕玉曉得,身為寡嫂,下了梯子,落在小叔子眼中,無異于投懷送抱。
她沒有下去,連看都沒看他一眼,仍舊從容不迫修屋補頂。
遭了冷遇,裴仲恺絲毫不惱,順着梯子往上攀爬,卑瑣的笑容爬滿了眼,“我曉得你們女子,素來慣玩欲擒故縱的那套,說不要就是要的意思。”
這等話,委實是大不敬了,也顯出一種輕侮,對于這種人,根本不需要維持任何禮節。
宋枕玉淡問:“那你要不要臉?”
見她有了反應,這無異于給了裴仲恺以鼓舞,宋枕玉的嗓音質地是溫柔若芙蕖的,尾腔帶着蕩魂攝魄的媚意,聽在裴仲恺耳鼓裡,近似于香帳裡的嗔意,聽得他魂魄都開始亢奮了,一番遐思後,他認定宋枕玉定然對他是有意的,隻不過是牙尖嘴利了些。
裴仲恺拾回了優越感,爬上屋檐後,自上而下審視她:“像你這等不入流出身,不過是當垆沽酒的,我根本看不上的,不過,看在你生得美豔的份兒上,若從了我,我倒是可以考慮考慮,許你一個名份兒。”
宋枕玉被惹笑了,眸底有了一抹深不見底的哂冷,“我很好奇,老太夫人生你時,是在油田難産了麼,才生出了你這等油物?”
裴仲恺怔然,細細觀摩,發覺宋枕玉的眼眸有了上挑的弧度,是一種深閨未曾有的鋒芒,他将這種鋒芒視之為旖旎,立在檐頂,朝她緩緩驅近一步,笑道:“别嘴硬了,嫂嫂,眼神诓瞞不了人,你藏在深閨之中,一直克制對男子的渴念,是不是?”
“不,”宋枕玉袖手,款款支棱起身體,拗了拗肩胛骨,“我在克制觸犯大周朝刑律。”
裴仲恺嗤笑一聲,覺得宋枕玉這就是虎貓撩爪,僅會玩弄口舌功夫的虛張聲勢罷了,他慢慢朝她敞懷行近,饒有興味地道:“嫂嫂,你這種脾氣是不行的,我可以身體力行地幫你改改。”
宋枕玉優雅地搴開裙裾,淡寂無色的玉容,倏而語笑嫣然,晃了晃纖細手指——
“小叔子,你這種脾氣也是不行的,我可以身體力行地幫你投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