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離四人隻有兩三步距離的時候，那人從馬上一躍而下。耀耀陽光下，他似乎想要笑，但又有些不好意思，隻得撓了撓頭，叫道：“青羊……”一時間，他眼裡隻能看見那一人。

來人竟是段升平。

胡青羊神情複雜，一時之間她腦子裡充滿了無數的問題，諸如你怎麼在這裡，你的複國大業怎麼樣了之類的。這些問題在腦海裡過了幾遍，她沒問出口，隻道：“段公子，好久不見。”

白鶴鳴見兩人氣氛奇怪，便主動開口道：“段公子好久不見。對了，你不是應該在蜀地嗎？怎麼在這兒？”被她這麼一打岔，胡青牛開口解釋道：“我們和段公子在蜀地相遇，恰好遇上蒙古人追殺。段公子義薄雲天，又聽聞我們要來這裡，便——”他說到一半，便被王難姑猛地拉了下衣角，因而住了口。隻見王難姑眼神掃過胡青羊和段升平，笑道：“大家怎麼一直站在屋外說話？進屋喝點茶吧。”白鶴鳴打趣道：“王夫人泡的茶，喝起來定然是一番要命的滋味。我的小命，怕不是要交代在這裡了。”她這麼一說，胡青羊開口嗔道：“那可不行。嫂嫂不讓哥哥救人，難道還會不讓我救人嗎？”

走進屋後，白鶴鳴便發現這房子表裡如一，屋内和屋外都是一樣的樸素。大概是她的眼神太過明顯，段升平解釋道：“我……我不太會搭房子，見哥哥嫂嫂……胡大哥胡大嫂要人幫忙，便自作主張地……”他越說越覺得不好意思，聲音漸漸低了下來。

段升平自幼便是天之驕子，通曉四書五經六藝，自認為天上地下無所不知，可他一個皇室後人，怎麼學過蓋房子的本事？不過他到底比胡青牛、王難姑這一對不問世事的夫妻要好一些，因而臨時搭起來的屋子竟然還能住人。

胡青羊客客氣氣地說道：“這是我們麻煩段公子了，哪裡敢煩您向我們道歉呢？”

就從這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白鶴鳴就能猜到他們兩人上次分别的時候情形大概算不上太美好——至少不如胡青羊所說的那樣平靜。隻是兩人心中對對方依然懷有希望，所以此刻才會顯得别扭。她解圍道：“段公子一片好心，撘的房子雖然樸素了些，臨時住所應該是沒有問題了。”頓了頓，又道：“其他人呢？楊先生和李先生他們也在這塊嗎？”

段升平話語一頓。他低下頭，盯着面前燒得咕噜咕噜響的水壺，沉默半晌才道：“我讓他們姑且先留在四川了。也許我會回去找他們，也許不會。”白鶴鳴一愣，直白問道：“你怎麼不跟他們一起？你不複國了嗎？”

她這一問顯然問到了關鍵之處。胡青羊看似在燙茶具，實則内心已經把注意力全部放在了二人的對話上。

段升平苦笑道：“白女俠，你又何苦取消段某呢？說到底，此次水患也是我們段氏造的孽，我所作的不過也隻是彌補那樣的殺孽罷了……但這樣是否又帶來了更多人去死……父親曾經讓我通讀大理曆代史書，我當時讀下來，最為不解的是為何曆代大理皇帝都在年事已高之後選擇入廟成佛。如今我許是感悟到了一些……”

胡青羊忍不住道：“但你之前說過，這是你家族的願望。你要放棄複國了嗎？”

段升平如果放棄了複國大業，願意與她在這樣的小山谷裡過日子，她理應是該感到高興的。但如果他要放棄這樣一個從出生以來就已經為之努力了二十多年的目标，她又替他覺得難受。這樣，他之前的所有努力，還有先祖抛下榮華富貴選擇隐居蟄伏的果斷，還有好友與屬下的自盡和犧牲……這一切不就顯得毫無意義了嗎？

白鶴鳴見段升平臉上浮現出了迷茫的神色。他把茶杯放在唇邊，搖頭道：“我不知道。如今段氏一脈在大理的一切部署——不論是我們這一支，還是段興智一支——都因為這場水患被破壞了。那裡現在幾乎都是蒙古人的手下，如果我回去的話，大概我這一輩子是沒辦法實現複國的願望了。要等我的孩子……”提到這裡時，他隐晦地看了一眼胡青羊，又繼續道，“我的孫子，我的曾孫……但這樣我不就成了愚公嗎？難道我的孩子要世世代代去移這座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移開的山嗎？”

前進無路，後退又放不下過往的一切。當時他與胡青羊吵完後想了很久，也沒想出有什麼解決辦法。這不是青羊造成的問題，完全是他自己要面對的挑戰。他想不出辦法，但路上又碰上了青羊的哥哥嫂嫂。他借口要報當時的恩情，一路護送二人來到皖北，心裡其實還是想要離青羊更近一些。

白鶴鳴在心裡歎了口氣。看着青羊的表情，她就知道這一對一時半會兒是成不了也分不開了。于是她轉移話題道：“我聽俞——三俠說，最近這塊很不太平？”

換了個相對好聊的話題，段升平點頭道：“是的。之前在贛州有一位周姓義士——”胡青牛補充道：“他叫周子旺，是我們明教的弟兄。”段升平頓了頓，繼續道：“我聽說這位周子旺周義士自身有良田萬頃，黃金千兩，見兄弟百姓們在蒙古人的手下受苦，他心有不忍，便率五千人于江西起事。但元兵到底兵器精良，補給充足，我聽說上個月，這位周義士便已橫遭不幸。”

說到這個，胡青牛作為明教中人，消息還要更靈通一些。他歎氣道：“我之前聽過這事。彭和尚收了個弟子，說是要反抗暴元。我本以為他們有五千人，又有殷天正在浙江替他們牽制蒙古鞑子，應該能打一段時間，誰知道……”

白鶴鳴捕捉到關鍵詞，重複道：“殷天正？那個白眉魔王殷天正[1]嗎？”她記得俞蓮舟和她說過，王盤山大會後，衆人瘋的瘋死的死，唯一有這張五俠和據說是白眉魔王女兒的殷素素下落不明。

胡青牛想起她峨眉弟子的身份，不滿地瞥了她一眼，沒繼續往下說去。隻聽王難姑替他說道：“這附近可是亂得很呢。那周子旺雖然事敗，但仍然有明教的弟兄往淮右逃竄，所以蒙古兵時常在這一塊搜尋江湖人士。還好你們平安到了。我聽他們說，最近有不少江湖人幫助這些起兵義士藏匿，結果被蒙古人抓到，全都給殺了。聽說那天連淮水都變成了紅色。”

白鶴鳴想到俞蓮舟的任務就在這一帶，心裡咯噔一聲。

雖然張三豐絕對不會派弟子去摻和明教義軍的事情，但如果有江湖人被蒙古人追殺，以他的性格，肯定是要出手的。如今敵衆我寡，這家夥該不會硬碰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