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想接,但他更不想死。段福路上偷偷和他說了一句話:“天下隻有一個賢王,你父親卻不隻有一個孩子。興仁、興日、興忠都還小呢。”是啊,他還有三個弟弟,最小的興忠才剛剛學會走路,如果他連面對蒙古人都做不到,那他這個大哥還有什麼用呢?
但這樣真的能解決問題嗎?他頂着所有人的鄙夷,當着這大理的“後主”,先是失去了最親近的弟弟。然後整整七年,他的後院連聲孩子的啼哭也無。就算這樣,在第七年的時候,他和叔父段福還是在去大都觐見新大汗的時候遇到了“山匪”。
說到底,他們不過是看他這個曾經的大理皇帝礙眼罷了。大理百姓看他無不面露鄙夷之色,唯一的親弟弟離開宮廷,蒙古人也不會放過他。他的叔叔奮力殺死最後一個山匪後,對他說:“你走吧,段興智已經死了。”
于是段興智就死了。他成為了他的堂兄弟,娶了新的妻子,在叔叔的府邸中有了第一個孩子。當那一聲啼哭伴随着太陽出現的時候,他雙手顫抖地抱着自己的孩子,情不自禁地要落下淚來。然而他逃得開“段興智”的身份,卻逃不開身上的這身功夫。
曾經的老師,殺死了勸降的蒙古使節,直到最後也甯死不屈的大理相國對他說:“皇上,活下去,帶着這武功……”他身上多負了這筆血債,多了高家四十多條人命,他若不殺盡蒙古人,怎麼能輕易便死?
夕陽即将落山,此刻的蘭滄江看起來甚是平靜。波光粼粼的水面随着陽光的離去逐漸變得暗淡,有如老人叙述完一切後愈發灰敗的臉色。白鶴鳴隻聽得他道:“呵呵……蒙古人大概也意識到了……他們說不定會先你們一步炸開堤壩呢……”
白鶴鳴道:“大理附近又不是沒有地勢高的地方,緊急把士兵轉移不是更好嗎?真正受災最嚴重的還是隻有城中的百姓吧。”大理如果要複國,或者說任何政權想要建立,都必須要死人,但她又想:“怎麼會有一國之主會在自己的領地的百姓之間做權衡,怎麼這個計策左右都要害自己人?說到底,這就是個徹徹底底的馊主意。”
過了片刻,段興智才道:“所以要快,要在他們反應過來之前。事已至此,你攔着,或不攔着都是一樣的。你既救不了下遊的人,也救不了上遊的人……隻是沒想到你看起來一副中原人的相貌,竟然會我段氏的一陽指。”
提及一陽指,白鶴鳴生怕本玄大師受到舊主懲罰,想了想道:“你知道此前一直在阻礙堤壩建成,現在又帶領我們炸毀堤壩的人是誰嗎?”
段興智躊躇片刻,才道:“……是興仁的後人嗎?”雖然談及的是敵人了,但他聲音中卻難掩激動,道:“我知道他,那個叫升平的孩子……他是個怎樣的人?”
白鶴鳴沒料到他竟然知道段升平。但轉念一想:“段升平如果能在官府裡安插自己的内應,段興智活了百年,自然也能在段興仁府裡安插上自己的眼線。”
她道:“算起來應該是段興仁的曾孫了吧。是個……嗯,怎麼說呢……我其實也才認識他不久。是個不成熟的主公,是個明明這件事情對自己來說費力不讨好還要去做的人,是個能原諒好友搶走自己未婚妻的人,是個一想到從堤壩崩潰就會睡不着,甚至大半夜在院子裡散步的人。”
“哈哈……”段興智笑了兩聲,随即劇烈地咳嗽了一起來。他緩了一下,道:“……你說的很好。我想起了興仁小時候……咳咳……說來也是巧合,現任的大理總督段明義[3],說是我叔父的曾孫,但那其實是我的血脈。這孩子從小就……聰明的很,這主意便是他想的。”
八十年前,他與興仁是成為陌路的親兄弟,八十年後,他們的後人兵刃相見。
白鶴鳴諷道:“仗正道曰義,您這曾孫真是名不副實啊。”說完,忽然腦海中又想到個念頭,脫口而出:“段升平生于不平之世,段明義之計并無無義。”
段興智和本玄聽了皆是一愣。又見她轉過身去,道:“我還得救人,就不多叨擾二位了。至于今日所聽之事,我會轉告給段升平的。”
沒有多餘的時間在這裡空耗了。
她邊走邊想:“到底是勸離城外的百姓,還是救城内的百姓,有沒有兩全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