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鶴鳴見段升平還是不信，随手一指，十步開外一棵約有三四寸寬的枯樹瞬間轟然倒地。她想着自己到底練習此招不久，還未完全熟練掌握，因而選擇了最穩妥的展示方法。然而段升平不知那枯樹内裡已經腐壞，又見白鶴鳴舉重若輕，便以為她這一陽指已經練至二品，不禁大為驚訝：“你怎麼會我們段家的功夫？難道你也是段氏後人？”

漁子樵見白鶴鳴肯出來幫忙解圍，自然感激不已，心想：“白姑娘看起來冷冰冰的，沒想到卻有一副熱心腸。”他對段升平道：“主公，剛剛便是這位白姑娘出手救了我和阿珠二人。”

白鶴鳴露了一手，再加上漁子樵出言确認，段升平總算是徹底相信了漁子樵并沒有欺騙自己。然而對方可能是段氏後人，他豈能就此放過這種拉攏的機會？

段氏自皇城攻破後一路奔波，無力反攻，隻得龜縮于山林之間。然而蒙古人攻破大理後，為了安撫移民，便封孝義皇帝段祥興的兒子段興智為世襲總管。由此大理國雖然亡了，段氏實則還是大理國的統治者。然而段興智及其子孫恐懼蒙元勢力，不敢反抗起暴政，大理百姓百年來苦不堪言，頻頻反抗。

段升平之先祖便是段興智的親兄弟段興仁。他因看不慣兄長為虎作伥，殘害百姓而憤而進山。對外雖稱是隐居山林，實際上是想要暗中謀劃，求得複國之機。如今中原幾番動蕩，蒙古人無力顧及大理。已經沉寂了三代的段興仁一脈便覺得此刻是複國的最好時機。

段升平之名，便是由其父念及往日大理升平之世，望南疆再無戰火而取得。他自幼被精心教導，就連未婚妻也是南宋皇室的公主，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正名複國，解救百姓。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段父還未曾展開自己複國的抱負便先病逝，精心安排給兒子的未婚妻，也與他曾經真心呵護過的義子私奔了。

不提舊日往事，此刻隻聽得段升平道：“初次見面，未曾料想二位姑娘原來與我們段家有舊，多有冒犯之處，還望二位姑娘見諒。如今蒙元暴虐，其勢衰微，大理百姓群起反抗，敢問二位義士可願與我們段氏一道，重建昔日大理？”

然而白鶴鳴并非大理人士，此刻如何可能答應？倒是生在南疆的胡青羊直接道：“你們段氏統治大理數百年之久，期間百姓又有幾年好過？王朝更替說到底不過是你們這群人之間的争鬥罷了，百姓哪裡有多少好處呢？”

她這話講得非但讓段升平驚訝，就連白鶴鳴聽了也是一驚。她剛想點頭贊同，便聽段升平駁道：“姑娘此話雖然有理，但也并非全貌。雖說興亡百姓皆苦，但明君和昏君治下，百姓日子還是有所不同。我先祖父自願舍棄身份，入林隐居，便是因為看到了百姓蒙冤受苦。若是他隻想要這王位，為何不幹脆留在宮廷，這樣反而更加方便他奪得大理總督之位。”

胡青羊聽他這幾句話，的的确确說的是正氣淩然。段升平又道：“我與子樵小時候都被父親放在百姓家中撫養，怎麼能不明白百姓這些年來過的什麼日子？我們一脈雖是隐居，卻從未棄百姓于不顧。多年來我們也殺了不少元兵鞑子，隻是到底還是人手不足，無法徹底反抗這暴元。”

胡青羊凝神聽着他的話，當年哥哥帶她逃命的景象再次浮現在她的腦海裡。原來胡青牛胡青羊二人之父也曾是當地頗受人尊敬的一名小吏。隻是一日縣令提議加賦，他們父親加以勸阻，回家後自己和妻子卻被士官和縣令勾結所害。那群官兵借口酒醉闖入胡家，随意殘殺後又悠然離開。若不是哥哥帶她從小門逃了出去，二人又恰好在天龍寺被本玄大師收留，恐怕也得和父母一樣死在元兵刀下。

她真心想問段升平一句，她的父母被元兵殺害的時候，她和哥哥在外逃亡的時候，段家又在哪裡呢？

但這不是段升平的錯，所以胡青羊到底沒這麼說。她隻是歎了口氣道：“那我便祝你成功吧。”她小時候跟着哥哥，相信有人會來救他們，長大後相信鮮于通會真心愛她，然而不論是作為子民對統治者的相信，還是作為妻子對丈夫的相信，全都失敗了。

她唯一一次沒有失敗的相信外人，便是白姊救她那次。然而當時白姊卻總是對她說：“不是我救了你，而是你自己救了自己。如果不是你想到能用假的毒藥吓退了其他人，如果不是你在華山上讓鮮于通無話可說，我們根本不會成功。”後來白姊還補充了一句：“如果你連這樣的決心都沒有，隻是在原地哭哭啼啼的話，我從一開始就不會幫你。”

段升平剛開始雖然有些動怒，然而見胡青羊似有隐情，忍不住心中一軟。他左右四顧，見周邊除去胡白二人以外皆是自己的親信，便吐露心扉道：“你知道嗎？和父親相比，我其實差遠了。那些複雜的政務和關系，父親交到我手裡的時候，我一點都不懂，當時就想這樣的我怎麼可能當大理的王呢？我倒不如拿點金銀，找個隐蔽的村莊，娶妻生子，不是能過的輕松惬意嗎？你猜當時父親怎麼斥責我的？”

胡青羊一愣，順着問道：“令尊說了什麼？”

段升平道：“我父親說，自從先祖隐居山林以來，每一代的子孫都有這麼想的。甚至還有人試圖回到段興智一脈之中，想繼續在蒙古人手下當官。如果問他們為什麼要回到蒙古人手下，他們大概會笑出聲吧，覺得我們留在山林裡很蠢吧。到底什麼時候才能趕跑蒙古人呢？是誰能趕跑蒙古人呢？沒有人知道答案。我猜先祖隐居山林的時候，是不是也在想，會不會從此以後自己的後代會逐漸窮困潦倒，乃至于這一脈徹底斷絕了呢？”

“但是如果段氏的每個人，大理的每個百姓都這麼想，想着蒙古人這麼可怕，萬一我反抗他們被殺了怎麼辦，萬一我失去了我的錢财怎麼辦，那不就沒有人去反抗暴元了嗎？如果隻是感慨世道艱難，卻什麼也不做，身邊不還是會有人死去嗎？”

段升平忽然蹲下來，低頭盯着漁子樵的傷勢道：“假如我是現在的大理總督的話，我就會讓所有百姓都拿起家裡的菜刀和農具，向每一個元兵揮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