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人影晃動,喧嘩聲不斷,俞蓮舟卻是覺得屋内靜得很。他定睛看着白鶴鳴,道:“你還真是……和以前一樣,不把自己的命當回事。”
他這話初聽上去像是在責怪白鶴鳴,但那最後那幾個字卻落得極其輕柔,幾乎不像是他平常會有的語氣
這次頂不住視線的是白鶴鳴。俞蓮舟明明沒有責怪她,她卻沒由來地一陣心虛,有一種被人看透了的,好似五髒六腑都要翻湧而出的嘔吐感。沉默片刻,她腦子裡沒由來地跳出一首曾經見過的詩。
“少年弟子英雄志,一沾塵緣歲月催。”白鶴鳴仰頭着笑了下,閉着眼喃喃自語道,“最恨酒醉鞭名馬,隻恐情多唔——”[1]
她讀到最後,速度越來越慢,直至最後一句的時候,忽然被人揪住了耳朵。
白鶴鳴上一次被人揪耳朵起碼得追溯到十年前。
她猛地睜開眼,瞪着俞蓮舟,惡狠狠地道:“隻恐情多累大俠。”
明明是被人瞪着,俞蓮舟卻是覺得心下甚喜,笑道:“你這句話可是言不由衷。某人明明說過,自己可是把我當平輩而不是長輩看的,我還沒成名,算什麼大俠?你能累着誰?”他壓下心中隐約的不安,道:“也不知你從哪裡看來的這些詩文。你如今也是大人了,該多讀些正經書,少看些雜的。”
白鶴鳴剛想反駁,俞蓮舟又道:“眼下城内大亂,你打算怎麼做?”
言下之意是要聽她的了。
白鶴鳴成功被他轉移了話題。她捂住胸口,咳了兩聲,道:“我猜現在太平王和汝陽王、伯顔的人一定戰成了一團。太平王定然是要往皇宮的方向去的,如今他處于弱勢,隻有盡快殺了皇上,他才能争取這最後一線翻盤的可能。他的妹妹是皇後,或許也正在與他裡應外合。”
“而汝陽王和伯顔的任務也很簡單,便是阻止太平王打入皇宮。太平王今夜被我這刺殺打亂了計劃,臨時決定謀反,這應當是另外兩方都沒料到的事情。他們被打了個猝不及防,眼下應該是在倉促應戰,說不定我們這時候說要換回孫正堂,汝陽王就會同意。因為孫正堂眼下已經沒有用了。”
這仗打完之後,不管汝陽王世子是死是活,都會有一個結果。真的汝陽王世子找到了,那孫正堂便也無用。
俞蓮舟也是想到這點,道:“我們得盡快找回孫正堂。”
托他之前純陽真氣的福,白鶴鳴此刻已經能暫時用内力将傷勢壓制住。她一手撐地站起,說道:“事不宜遲,走吧。”她站起來的時候晃了下,俞蓮舟一手扶住她肩膀,待她站穩後才松手,道:“你勿要勉強,若是不行,就全交給我來。”說完又怕白鶴鳴還是不放心,補充道:“我定會帶回孫正堂。”
走至屋外,兩人隐隐聞到一股子煙味,定睛一看。不知道是哪方隊伍放的火,也或許是某個張皇失措的百姓打翻了油燈,這黑煙自東向西飄來,隐隐可以往見東北方向火光閃爍。民房多是木頭建成,城東城北又多是平民百姓的房子,平日裡就是擁擠不堪,稍微有個火星子,便燒的厲害。
兩人展開輕身功夫,自城西往皇宮方向去。各方兵馬一團混戰,根本無暇顧及從屋檐上迅速飛過的二人。再走過幾裡,便到了集慶坊,蕭牆根下[2]已經是一片混亂,白俞二人不願加入戰鬥,便隻繞着蕭牆遠觀。
不遠處的高台上燈火通明,守衛森嚴,一看便是有要緊的人在上。
俞蓮舟瞥見白鶴鳴額頭已經出了不少汗,心下憐惜,說道:“你在這裡等我,待我去探探那高台上的人是不是汝陽王。”白鶴鳴白他一眼,道:“你信不信前腳一走我後腳就背着你翻入皇宮?”俞蓮舟心中無奈,面上卻是微微一笑。
所幸這高台上還真是汝陽王。
二人一靠近,便有江湖好手團團圍了上來。白鶴鳴立即與俞蓮舟背靠背防止他們偷襲,腦中不由得想起此前自己頂替侍女進入太平王内室卻無人發現一事,便覺得太平王輸給汝陽王這種當世豪傑,也不算太冤。
還是有一人認出了他們的臉,揮了揮手。
白鶴鳴定睛一看,原來這是當時接了她遞的撥浪鼓的人。
此人當是汝陽王親信,地位不低。他一揮手,衆人便放下武器,往後退了幾步。那人朝他們拱手行禮,道:“不知二位英雄緣何出現在此?”
白鶴鳴道:“我是來向汝陽王讨賞的。”
話音剛落,便聽得樓上一雄偉男聲哈哈大笑。白鶴鳴聞聲擡頭望去,隻見汝陽王察罕特穆爾今夜穿了身戰甲,身形看起來要比那日要壯碩了不少。
明明雙方還在激戰,察罕特穆爾卻已經露出了一副勝券在握的表情,捋了捋長須問她:“你有何功勞?又想要向本王讨何賞?”
有他這一番話,看守士兵皆讓開一條道來,好讓白鶴鳴和俞蓮舟能走至高台下。俞蓮舟擔心他們突然動手,自覺跟在白鶴鳴身後半步左右。他眼皮一翻,那些拿着兵器的元兵被懾得又後退了幾步。
白鶴鳴傷重疲倦,卻也知成敗就在今晚,不敢稍有懈怠。她站在高台之下,終于可以看清汝陽王的臉,朗聲道:“我們二人有三功勞。這第一個功勞是替你傳遞消息,若不是有我們将消息傳出,沒有那撥浪鼓,你怎會知道太平王要謀反?這第二個功勞便是今夜我削去了太平王一隻手臂,若不是我,他又怎會今夜臨時起兵?”
前者察罕特穆爾确實知道。他當然記不住手下每一個探子的名姓,但他手下有人替他管着,替他處理來自各府密探的消息。撥浪鼓這個暗号之前一直沒人用過,然而察罕特穆爾此前已經猜到才淺志疏又驕傲自滿的太平王面對咄咄逼人的右丞相必然會心生反心,進一步地便猜到這撥浪鼓大概是軍鼓。隻是這第二件事他還是第一次聽聞。
“你對太平王直接動手了?”另一個詫異的聲音響起,語氣中帶着不可思議。
白鶴鳴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笑道:“這不是你的本意嗎?何必裝模作樣?”
原來高台上與汝陽王商議事情之人竟是脫脫。送走白鶴鳴後,他便梳洗入睡,隻等三天後倚天大會與汝陽王結盟共同對抗太平王,卻不料睡至半夜,城東忽然一陣喧嚣。他向來謹慎,速讓妻兒躲入了地庫,自己一人穿上戰甲,縱馬前往伯父府上。他的伯父,右丞相伯顔也是剛剛得知太平王忽然就起名謀反的事情,連寝衣都沒來得及換,就召集了所有部下準備守衛皇宮,并派他速速與汝陽王接洽。
脫脫一路上鞭子使得飛起,沒想到今夜還能再在汝陽王這邊見一回白鶴鳴。隻是白鶴鳴身邊那個男子他從未見過,隻見二人站的極近,瞧着關系甚是親密。
被白鶴鳴這麼一點破,他隻好收起原本的謀劃,應道:“我不過是說了太平王府内空虛罷了,最多讓你去探探,可從未想過你會直接動手。”
這倒是老實話。
要早知道這姑娘如此跳脫,他或許當時還真不會把她納入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