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門把晝神濕透的衣服扔進洗衣機,灌進洗衣液打開運轉。她直起身聽到浴室傳來淋浴噴頭打開的聲音。小優從次卧門邊探出頭張望幾眼,和她四目相對,微微颔首後又拉下頭頂的睡眠眼罩,縮了回去,關上門。
為什麼大雨天跑過來送備用電源?
洗衣機嘎吱兩聲,開始旋轉。津門怔了怔,總覺得他原本想說的話不是“你忘記買電源了”而是其他什麼,卻在看到小優從她身後鑽出來的那一刻吞了回去,恢複成無懈可擊的笑容。
功能顯示屏上的數字從48跳成26,津門才發覺腿站酸了。晝神擰開浴室門走出來,帶出一陣霧蒙蒙的熱氣,迅速侵占了整個屋子,把她的皮膚表層細密地潤濕,幾乎顫抖了一下。
“什麼?”
晝神撞上她懷疑的視線,停下擦頭發的手率先發問。
“正常人會帶着備用衣服上門送電源嗎?”
津門噔噔兩下跑到他面前,仰起臉用力盯着他的眼睛,企圖摳出蛛絲馬迹。
“正常人都知道暴雨天氣送東西上門就得準備一套備用衣服。”
理所當然的調笑語氣,纏繞上微笑降落。
“那我猜正常人送東西上門不會想到要在别人家裡過夜。”
“當然,”晝神聳了聳肩,眼神無辜地回應,對她敏捷的反應表示贊同,繼而好像什麼都沒聽進去一樣熟練而狡猾地話鋒一轉,笑意盈盈,“可以嗎?”
“不行。”
津門歎了口氣,望着他再度露出失魂落魄的神色,尚未擦幹的發尾積聚起水珠開始往下滴。晝神慢吞吞往前蹭兩步,語氣顯出幹巴巴的軟弱妥協:“那我可以等衣服烘幹了再走嗎?”
雨聲漸鳴,混在洗衣機的旋轉之中,恍惚讓人以為整個世界都在清洗。等待其中的暖黃色光線的屋子變成一小塊方舟,正在水面沉浮。
“好吧,”津門又歎了口氣,“你睡沙發吧。”
“好耶。”
尾音尚未下墜,晝神已經接了起來,極輕地小小歡呼。他的身體卻未顯示出一點振奮的迹象,照舊平靜地拿起毛巾繼續擦頭發。
“你是故意的嗎?”
頓了兩秒,津門看着他在沙發上坐下抓起了吹風機,最終還是決定給自己一個确認。
“是啊。”
晝神笑眯眯地坦然回望,等待她思索的時間裡慢悠悠解釋:“暴雨天上門是故意的,備用衣服是故意的,裝可憐當然也算。”
“為什麼?”
津門目瞪口呆。
“想見你需要什麼理由嗎?”
晝神漫不經心地擡起手梳了梳濕漉漉的頭發,語氣稀松平常地掩飾掉了前言,在她的注視下挑釁似地打開了吹風機。洗衣機的脫水和吹風機同時轟鳴,完全遮蓋住窗外的暴雨和刮起的狂風。津門看到樓下繁茂的綠樹枝桠霎時間都往同一個方向倒去,清亮盛大的雨水斜落在眼簾之中,軌迹在屹立不動的路燈下清晰可見。
好像有什麼東西在空中飛過去了。
津門收回視線,拉開冰箱門開始考慮晚飯的事情,但又慢慢從冰箱門後像月亮一樣升起,悄悄望向安靜地在沙發上吹頭發的晝神。冷藏室撲出冰涼的空氣,在她的皮膚表層上降溫,心髒卻激烈搏動,讓血液幾乎沸騰一般,在帶着涼意的兩邊臉頰和耳朵上滾燙起來。
他是生氣了嗎。
雖然台風天停了班,津門依舊要校對即将出版的稿件。閱讀令人不快的東西是一項折磨的體驗,而她也隻是打着下手做一些最繁瑣無關的小事。繁瑣本身就足夠吞噬熱情,在一點一點推進度的過程中,磨掉的隻有自己。津門想着再撐幾個月,至少先把手頭已經接到的東西做完再考慮後續。
于是在廚房煎牛肉的時候她擡眼一瞧,放好吹風機的晝神正拿了挂在置物架上的滾筒粘吹落在地毯和沙發上的頭發。津門盯着他粘完,對準垃圾桶上方撕掉一層紙,繼續粘另一邊。滾筒在地毯上毫無阻礙地前進或後退,動作順暢的好像天生就會做這種事。
平底鍋傳來滋滋的煙味。津門稍微用點力,一鏟子下去,發覺焦掉了一面,隻好用剪刀剪成了碎塊充作牛肉粒來吃。
已經忘記是第幾次煎壞東西了。自從手裡的爛攤子堆的越來越多,烹饪變成一件奢侈的事情,退讓妥協成了果腹。要不是有時候小優下廚和幫忙做家務緩解她的瑣碎,津門覺得她幾乎會在安靜端坐的時候猛然跳起來,把手裡的文件全都往牆上砸過去。
好在晝神和小優都絲毫不在意做壞的東西,吃飯時零散聊幾句學校事情的後續。已經習慣津門這陣子的低氣壓的小優頗有先見之明地打開了電視放起了最近的熱播劇,充當呼嘯雨聲中的背景音。在手機三次震動之後,津門鑽進了房間,繼續用眼睛掃描稿件,沒過幾分鐘就停住了,對着屏幕上主編再次發來的密密麻麻的校對要求發呆。
啊啊。真想直接甩攤子走人。
她慢慢撕開一個挂耳的袋子,咖啡的味道迅速蔓延開一小片。就這樣把它挂在杯底尚有咖啡漬的馬克杯上聞着味道。因為已經喝了太多而不能再喝,隻能讓感官浸在新鮮咖啡的香氣裡來緩解壓力。
津門想起以前她最喜歡用泡咖啡的場景來展開一個vlog。這是最有形式感的一個方式,仿佛能讓人立馬沉浸到一個日子的嶄新之中,以此期待生活有所不同。事實證明生活千篇一律,等待一個契機可能需要幾年甚至十幾年之久。而在此期間溫水早已煮的人全身發軟,毫無幹勁。
雖然想馬上就走人。
津門盯着台燈散下來的黃色光線,籠罩出一個微小的世界,隻是她已經對這個世界失去了感知。
但是她還是想再撐過這幾個月再說。至少要證明一點什麼吧?不是要證明她現在已經變成熟了,或者擁有了什麼力量,而隻是證明在這麼多年的無力之後,她終究有所改變,能夠往前踏出一步。
就好像以前她和晝神吃飯時閑聊到的那樣,她不知道是她對壓力的承受能力太差,還是絲毫沒有面對和解決事情的能力,逃走已經是她習慣于使用的一個伎倆。不管是在雅子的事上,還是在其他的事上。然而據她觀察,她周圍的人都不會這樣。
出走又回來的雅子到底是想面對什麼呢。那應該是有複雜的情緒,不僅僅是慣性或惰性可以直接概括的,哪怕這種想法解釋起來顯得非常可疑并且靠不住。離開學校卻依然接受了回去的條件的吉田,好像早就清楚她隻是在短暫逃離喘息,和她說起被孤立的事時面無表情毫無波瀾。而黑坂更加一往直前。在她去德國半年後回來輕描淡寫地談起先前為了這個免費名額和其他人争得頭破血流的事,津門才知道那時候她頭發大把大把地掉。
“所以我才接受了前輩的求婚嘛。”
黑坂按着桌上的松果,把它轱辘滾過去,又滾回來。
“這和結婚有什麼必然聯系嗎?”
津門依然對她的這個選擇表示懷疑。
“因為和他在一起的生活是相對于我一個人的生活來說,更快樂一點點。這和愛情沒多大關系,單純隻是因為現在兩個人在一起比一個人狀态更好一些。當然對他來說也是這樣。”
黑坂把松果在桌上立起來,看着它啪嗒滾落。
“不過以後會怎麼樣肯定不知道,也沒法确切地說,至少現在還好就行了。畢竟我不想因為害怕什麼東西就放棄嘗試的機會。”
她慢慢把松果對準了津門,擡起臉朝她笑,表示她後半句話沒有針對她的意思。
台燈的光線在牆面上顫抖了一下。外面傳來鐵皮闆被暴雨擊打的聲音,和樹枝折斷的碎裂聲混在一起震動玻璃窗,抖動窗棂。有雨水從縫隙裡滲進來,一陣細密微小的水流聲,積聚起水窪。
津門的耳邊落下叩門聲,擡起頭望見晝神站在房門口,頭頂幾乎碰到上面的門框,但用斜倚在門邊的姿勢緩解掉了一部分壓迫感。她越過他的肩膀去看後面,隻接收到微弱的光線,就知道桌子和碗筷收拾好了,小優也已經回房間繼續睡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