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晝神對愉快的瑣碎的生活裡的其他事并無多大興趣,仿佛從誕生一刻起,他生命裡就是排球、學校和訓練,後面再加上大狗小一。因為家裡人都這麼做,所以不會産生為什麼要這麼做的想法,反而隻是無比簡單又自豪的“注定”。
他沒興趣在暴雨之際停留在咖啡館看雨,沒興趣撐傘在路邊花壇上看着水珠從花瓣彈落,沒興趣時時參加放學後聚會。許多個沒興趣逐層疊加高高摞起,使得周圍的同齡人再也看不到他,在國中時傳出“晝神幸郎是個有點高深莫測的家夥”的碎語。
他倒是從來都不覺得目标明确是什麼壞事。相較之下,他還是更瞧不起那些随波逐流毫無主見的人一些。如果說星海的話是改變了他的目标,倒不如說是讓他發現實際上他才是那個沒有主見和自己的目标的人。
為什麼會從來沒有對家裡人問出一句任何形式的“為什麼大家都一直在打排球”呢,或者是,“為什麼沒有人做除了排球之外的事呢”。
僞裝不是很難的事,讓自己相信一個本不屬于自己的幻覺更加簡單。即便如此,他依然承認他曾經喜歡過排球,現在也依然喜歡着,隻是沒有自以為的那麼喜歡而已——盛大泡沫般的,可以舍棄一切其他生活去追随的輝煌夢想,以動聽的“命中注定”和“無比熱愛”來修飾,催眠着自我感動。
晝神一直都知道、并且覺得,他是一個理性的人。
但撞見一個人而油然生起的情緒隻會加熱掌心,稍稍勒緊神經,爾後綿延成人群之中刻意的忽略,漫不經心之下的專注目光,氣氛高昂之時的暗自确認,最後在夢醒時刻全部彙集成朦胧一團,消散于理性。
周六的夏日祭是約了上林前輩和黑坂一起去逛,自然沒法少了難得不用去兼職的津門。雖然是四個人一起,到最後還是會和排球部其他人不約而同地聚到一塊,變成周末的部外活動。
前一天才下過暴雨,清涼的空氣還是被白日的熱氣蒸騰殆盡,留下一地溫熱。想要和晝神一起去逛集市的福郎在玄關處被美乃裡扯了回去,沒來得及出口的“你想參加青年集…”就此落入胃裡,看着自家弟弟和津門換好鞋子關上門。
“你想和他說什麼?”
美乃裡把門口陶瓷瓶裡凋謝幹枯的花束取出來扔進垃圾桶,轉過臉去問福郎。
“你知道幸郎不想再打排球了嗎?”
“不知道,”美乃裡抱着花瓶怔在原地,擡眼望向緊閉的門,“他到瓶頸期了?”
“沒有。聽起來是很認真地想過這件事。”
福郎摩挲着胡茬,聚精會神回想昨晚的談話,雖然并沒有多少語句供他細細咀嚼。
“反正才二年級。可能等打完接下來的春高就又想繼續了。”
美乃裡撇了撇嘴。她很清楚堅持和放棄之間的細線幾乎等同于生和死,畢竟她自己就是慢慢熬過來的。不管是國中時融入不了的其他女生的聊天圈,高中時被喜歡的男生以“不喜歡運動系女生”為由的拒絕,還是現在和隊裡的女生們駕輕就熟的偶爾自嘲。許多次訓練受傷之後躺在床上瞪着天花闆,最後擡起手覆在小腹上,忽然就發覺已經忘記了很多事,唯獨偷聽見過一次的,父母輕聲笑談的“不過反正是女排啦”頑固地長久地紮根在心裡。
運動生涯至多二三十年,而她已經走了一半。以這一半的曆程衡量放棄的重負,那她甯可繼續拖着步子走下去。
“就算不想打了又怎麼樣,”美乃裡倒掉瓶裡的髒水開始清洗,嘩嘩水流沖走她的聲音,“做點其他事也挺好的。”
她知道福郎沒有聽見她的話。隻是就算落進了耳裡,他也不一定能完全理解。自小到大,福郎都是家裡那個最笃定無疑且有天分的人。就像從未知曉的月亮潮汐一樣,他同樣不曾知曉其他人的躊躇和猶豫。
傍晚時刻的天空陷入莓粉的暗藍,以暧昧的姿态纏繞雲朵,暈染得越來越深。多年不變的夏日祭集市挂起新一年的紙燈籠,蘋果糖勻潤發亮,飽滿如同甜味玻璃脆珠。穿了浴衣的黑坂捅了捅津門,指引她去看和晝神走在一起的細條紋浴衣的上林前輩,語氣幸福:“是我邀請前輩一起穿浴衣的喲。”
“莫非是想要在今天告白?”
津門興緻勃勃,惹得黑坂立馬躲進扇子下,掩臉推辭:“那倒是沒有啦。”
“為什麼…?”津門撞見前面扭過頭來的晝神的視線,朝他翻了個白眼,面向好友的瞬間切換了熱切語調,“都喜歡這麼久了。”
“啊——”黑坂應了一聲,頓了頓,若有所思,“感覺前輩對誰都是一樣的态度。”
“一樣的溫柔…”
津門拉長了尾音。
“…一樣的照顧。”
黑坂立刻接了上去。
兩個人笑起來。
“但是三年級馬上要畢業了。”
“所以我把最晚的告白時間放在畢業祭。總之在前輩畢業之前,一定會去告白的。”
黑坂信誓旦旦。有溫熱的風掠過,拂起浴衣袖子。津門掃見晝神的襯衫下擺鼓起一角,仿若旗幟迎風擺動,清晰昭示着呼吸的存在。
“我以前還覺得自己膽子挺大的,”津門恍然開口,引得黑坂凝神傾聽,“覺得喜歡就去告白,被拒絕了也沒關系。不過後來發現,可能還是逞強的成分大一點吧。”
“為什麼這麼說…難道是有喜歡的人了?”
黑坂的視線迅速跳到晝神肩上,立刻彈回來,擠進人群,四處掃視,終于還是落回津門的眼裡。
“不是。隻是後來才知道喜歡想象和喜歡一個真實的人是不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