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官?”
“嗯。就是那位施主,這是他還未出生的時候,他的母親給他取的乳名。”
“他在這裡出生的嗎?”
“是的。”老喇嘛意味深長地歎了口氣,“整整六十八年了,我都快一百歲了。”老喇嘛伸手做了個請的動作,示意靈兒坐下來。她點點頭,看來,這當是個很長的故事了。
“小官的母親叫白瑪,她是一名康巴落的女子,本要獻給惡魔。一個叫董燦的男人愛上了她,白瑪懷了董燦的孩子,這才沒有被惡魔收了去。”
“惡魔?什麼樣的惡魔?”
老喇嘛搖了搖頭,呵呵笑了起來,“世人呐,敬畏一些解釋不清的自然力量。獻祭年輕女子以求平安,也隻不過是一種儀式罷了,好在念及新生命,這才沒将白瑪獻祭了去。要說祈福,為善自能平安,作惡自有天收,哪裡來的什麼惡魔?”
靈兒聽了,自覺有理,她本也屬于鬼神一類,豈有生過害人之心?“師傅說的是。鬼神自有空間,多不與人世糾纏。”
“是的。”老喇嘛贊許地點了點頭,又繼續道:“董燦帶着白瑪從尼泊爾境内一路奔波到了這裡,我收留了他們。後來,董燦不知去向,留下了白瑪一人。直到小官出生,一行人突然出現在山門外,我攔他們不住,眼睜睜叫他們帶走了還在襁褓中的小官。白瑪至此一病不起,為了再見到孩子,她托我給張家寄去一封信,可那封信也石沉大海了。那時,我才得知董燦原是姓張,是張家人。”
“張家?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家族?”
老喇嘛搖了搖頭,疑問道:“他現在叫什麼?”
“張起靈。”
“哦。”老喇嘛将眼神看向了那幅雪谷圖,想說些什麼,卻沒有說出口。沉默了半晌,又問道:“你不是張家人,怎麼和他在一起?”
“這個……”她不知如何開口。
老喇嘛笑了笑,眼眸裡已顯示略知一二,于是回轉了話題,道:“關于張家,白瑪并沒有和我說些什麼。她的病愈發重了,漸漸地,已是不能出聲。” 老喇嘛說着站起身來,将牆上那幅油畫摘了下來,指給靈兒看,“在這個雪谷裡,生長着一種花,叫藏海花,隻在冬天開放。”
靈兒聽了,并不意外。那片雪谷,她經常去,一到冬天,藏海花便會遍布開放,紅得像血一樣。
隻聽老喇嘛繼續道:“藏海花有延緩生老病死之功效,白瑪的命便是藏海花在續着。”
她聽到這裡,心中一驚。她知道,白瑪不可能再醒來了。藏海花一旦服下,停了容顔,卻隻能像睡美人一樣度過餘生。鮮有人知道這種花的存在。這世上,從來沒有完美的東西,就是天造的,也一定有缺陷。
“我一直以為小官不會回來了,沒想到,上天還是眷顧白瑪的。”
“師傅,白瑪她……, 還有多久?”
老喇嘛漫長地呼了一口氣,沉重地回道:“三天。”
這寂靜得隻有呼吸聲的三天,張起靈一直呆在母親的身邊。随着日出和日落的柔光照進屋子裡,他始終握着她的手,直到那雙手完全冰涼下去,隻剩下他自己的呼吸。她至始至終都沒有醒來看他一眼。
下雪了。
在那白茫茫的雪谷下面,開着一大片藏海花。張起靈站在花海中,幾乎快要淹沒在那片血一樣的浪花裡。他将母親葬在了雪谷裡,連同那幅她最愛的雪谷圖。他平生第一次覺得自己和這個荒唐的世界有了一絲聯系。母親來的時候,沒有在他的生命裡留下痕迹,而今去了,終于給他留了些什麼,如同風筝線,牽着他,不讓他完全地飛到天上去。這飄渺的情感和思念,淡淡的,就像藏海花一樣,那樣紅,紅得隻開放在寒冷的冬天。
靈兒站在他身後,看着他的背影,連帽衫的帽子遮住了他的頭發,黑金古刀隐沒在黑檀木的刀鞘裡,斜挎在他背上。下午的風吹得雪花漫天飄揚,吹起她烏黑的長發和張起靈空洞的悲傷。
張起靈在喇嘛廟裡呆着,靈兒每日就坐在他身邊,看他一錘一錘,塑造着自己的一尊銅像。喇嘛廟後院傳出來的铛铛聲,像晨鐘暮鼓,讓他的心獲得了安甯,讓他不着痕迹的悲涼得以安放。錘子砸出了銅像的眼淚,他卻沒有一滴淚落下來。眼淚本是自然饋贈給人類的,眼淚可以表達任何的一種情緒,尤為悲傷而來。可張起靈不會流淚,這讓靈兒無比心疼。他的眼淚,仿佛通過她的眼睛流了出來,一滴一滴地滑過臉頰,低落在那銅像面前的地上。
每日傍晚,張起靈穿着和母親一樣的紅色藏袍,坐在山門前的石頭上,正望着遠處的紅霞,那火紅的雲朵有些像母親的面龐,溫暖美麗,遙不可及。這樣的張起靈深深地印在靈兒的心裡,她的心猛地抽緊了,就像夕陽發現了他的孤獨,也把他給了她。
張起靈是絕好的模特,坐在那裡,不需要任何人叮囑,就能一動不動,這給了靈兒大把的時間來畫他。一襲紅色藏袍的張起靈,在她的這副油畫裡,同樣具有淡然的神情、淡然的思念。
他接過畫來,将這幅畫挂在了雪谷圖原來的所在。“回吧!”他輕聲對身旁的靈兒道。
“好。你想回去,我們便回去。”
他點了點頭。
老喇嘛将他們二人送到山門口,修佛之人向來洞穿世事,隻是言語否?告知否?
“師傅,您回吧!”靈兒溫婉勸道。
“此一别,恐怕以後再也不能見了。” 老喇嘛道,言語裡曆盡了時間的洗禮,眼神裡帶着慈祥的笑容。一晃,三年了。
“日後有空,還來看您。”靈兒說着,自知也再無可能了,隻是人們都是這樣告别的。這三年,閑暇之餘,她也跟着老喇嘛讀了些經書,又學了毛筆字,雖字還寫得稚氣,到底在張起靈靜坐的時候她不至于無聊發困。
老喇嘛笑了起來,“好好,有緣再見!”說着他看着張起靈,語重心長地說:“你不當是一塊石頭啊!”
張起靈隻是看着老喇嘛,并沒有答話。
“走吧!”老喇嘛說完轉身進廟裡去了。二人相視,轉身朝着山下走去。就在這時,一個小喇嘛追了出來,遞了一個盒子給張起靈,“你母親的遺物。”說完他便跑回去了。
張起靈将小盒子打開,隻見裡面放着一張疊好的牛皮紙。
“信嗎?”靈兒不解地問道。
張起靈搖了搖頭,他自然也是一頭霧水。于是将牛皮紙拿了出來展開,令人驚奇的是,上面沒有任何文字,隻有些線條,看着也不像一幅畫,倒像是随手劃拉出來的。
“小哥,這是什麼?”
張起靈的眼神裡泛起一絲警覺,他低聲道:“龍脈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