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辛怡的關注點卻在其他地方，“你……跟姽婳也是這麼說的嗎？你也要當她的爹嗎？那怪不得她把你打成這個德行。”

柳絮微微擰過頭，麻木的眼光裡隐藏着一點光亮，“畫畫回來了……我就知道，她會回來找我們的。”

商奇終于流露出一分浮躁，“對，她是回來了！那又有什麼用？就跟你想的一樣，她在外面曆經了無數，得到了力量，現在變成了一隻怪物。但是那又如何？在我眼前，她依然還是那個套着紙袋的小孩兒。”

牆面上長條狀的顯示屏猛然爆開，燦亮的火花四射，整面雙面鏡子牆霎時碎裂，尖銳的菱形碎片飛濺，四處都是血與火，暴戾的驚悚餘音還未止息，現在暴亂的交響曲又開始演奏。

鏡面之後的空間也暴露出來，那是一間純白色裝潢優良的會議室，和破舊的老式公寓樓完全不匹配，裡面擺放着幾排工學椅和獨立顯示器，現在座位上都坐滿了人。驚變之下，那些衣冠禽獸們都忙着抱頭鼠竄，一時間場面極其混亂。

“聽說你要當我的爹？”一個嘶啞低沉的聲音，從紛亂的背景音中脫穎而出，那不是類人的生物，它的形體龐然聳立，喉中的呢喃也如同一首死亡歌謠。渾身鱗片幽然，晃過鬼火般的幽澤，身後血藤搖擺，那些細細的觸肢竟然優雅輕巧地起舞，肅然間，一團怪形從陰影中出現。

姽婳此刻全面解放了自己的妖形，她怪異，但又美妙；鱗片冰冷，然而恨意熾熱；造型充滿了凜冽的驚悚，半人半妖，難以描摹。

看到她，商奇面部的青筋抽動了幾下，他的精神到神情都緊繃起來，但不是純粹的憤怒或者緊張，而是一種十分複雜的情緒，包含着興奮與懷念，甚至還有幾分快樂。

商奇又提了提自己的禮帽，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裳，對着龐大的姽婳做了個虛空擁抱的姿勢，“我的小乖乖，又見面了。”

姽婳上半截人形大半隐藏在陰影裡，她微微前傾，右眼的妖紋閃爍而過，能隐約瞧出她翻了個小小的白眼，四蹄往前邁動，逐漸出現了自己獸形的胴體。

“老師，你喜歡我現在的模樣嗎？”

商奇的眼光快速移動，上下掃視着她。因為她現在太巨大了，甚至沒法收攏進他的視線内，他搖搖頭，臉部緊繃起來，“我不喜歡，我還是喜歡你小時候的樣子。”

“我知道。”姽婳幽然笑了起來，“就是因為知道你不喜歡，我才選擇變成這樣的，我就是故意的。”

商奇跟着回了一個微笑，“淘氣。”

“你剛才說，你要當我的爹？”姽婳又重複了一遍剛才的問句，随着緩慢前進，她已經大半出現在了光中，巨大的獸類形體遍體黝黑，閃爍着幽微的光澤，上半截裸露出人形的蒼白□□，讓這隻皮囊不僅沒有絲毫色/欲沖動，反而看一眼盡顯詭谲，有一種非人非獸的悖逆感。

“難道我不是嗎？”商奇反問了一句，朝着她招了招手，姿态就跟當年一樣，就像在對待一個小朋友似的。

“老師，我不是五六歲的小孩兒了，我已經幾萬歲了。我在你老人家親手制作的副本裡，不知道度過了多少春秋，經過了許多的年月，看遍了滄海桑田，世态變更。”

商奇也不意外，他還張着手，保持着呼喚她的姿勢，又指了指自己身側，“就算你幾萬歲了，在我看來還是當年跟着我的小豆丁，還是那個被我抱在懷裡的畫畫。”

順着他手指的方向，姽婳不自覺地轉移目光，忽然定住了，她不可思議地死死凝視着他身側，那裡正站着一個不丁點大小的孩子，穿着件深藍色寬松罩衣，頭上卻套着一隻牛皮紙袋，眼睛的位置戳了兩個洞，露出一雙并不太對稱的圓亮眼睛。

商奇輕輕伸手，隔着紙袋撫摸着小孩兒的腦袋，“你還記得自己的模樣嗎？你小的時候就喜歡抓着我，經常把老師的褲腳抓得皺皺巴巴的。你哭起來的聲音特别另類，像隻幼貓在讨食，一刻都離不開人，隻要我不在你的視線裡，你就哭嚷着到處找我。”

感覺到一側幾個人的視線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姽婳多少有點尴尬，但她沒有因此就亂了陣腳，迅速将話題拉扯回到正題，“是，我天生面部畸形，世界遺棄了我，你把我撿回來的。但是你撿我幹什麼？是因為你好心嗎？不是，你在用我做實驗。”

商奇一聳肩，“看看你現在，說得上一句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吧？你生活富足，不缺樂趣，生命漫長，身為萬妖之祖，仆從萬千，活得還不夠好嗎？”

姽婳垂下頭，僅用了一句話完成暴殺，“我活得這麼好，那我們換換，你幹嗎？”

他靜靜不語，換成姽婳幽然一笑，“你當然不幹了，你怎麼肯從主人變成狗呢？”

“你還記得柳絮嗎？”商奇忽然走到了被捆綁的柳絮身邊，輕輕捏着她一側肩膀，展示給姽婳看，“小時候，你們最親近了，每天玩在一起。”

他繼續往前，走到了格物與雲舒面前，指着他們兩個，“還有這兩個，是你的吃飯搭子，天天約定好在食堂碰面。所以你走後，我就把他們兩個固定在食堂，讓他們永遠離不開。”

“這個人，他是第一個教你撒謊的人。”商奇繼續往前，停留在計寒身邊，指着躺椅上的青年，“為了懲罰他，我就把他的劇本改成了謊言之王，讓他從此說不出一句真話。”

他一路往前，經過了不同的副本NPC身邊：

“17号唐璃砂，你說她是個經常送你玩具的大姐姐，你很喜歡她，于是我就把她永遠定格在玩具工廠裡，從生幹到死，再從死做到生。”

“最可惡的，是52号竹筠，他竟然想帶着你私奔！他就是伊甸園裡的蛇，他教給你什麼是倫常，改變了我們之間的相處模式，所以我專門為他設計了無計其數的死法，他每天都可以換一種，慘死過一次又一次。”

聽他說了這麼久，姽婳都有點疲倦了，“我知道你想說什麼，這些NPC是你送給我的玩具？我可以轉身逃跑，但是我的過去永遠在這裡，跟這些NPC一起，永遠捏在你的手裡？”

“你還記得元遲嗎？”

這句話如同一聲驚雷，将姽婳徹底震驚當場，半天發不出一點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