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換了一個穿越者，對這種感覺大約很熟悉，就跟他們進入不同的副本沒有區别。但是對于帝戎，他是第一次體驗這種感覺。一切既陌生又新奇。

他大約知道，這是屬于西野奇的身體，氣息平緩，足不沾塵，心境空靈而輕妙，所有細節都指向這是一個絕頂高手。

眼前的光景是天地之間，烏雲卷積着雷電鋪展開，似乎正在孕育一場雷霆。一道玉鎖從天上垂下，淩空凝聚成玉石階，他拾階而上，越是爬，身體越是變得沉重。等爬了半晌，感覺自己已經用盡了全力，但回頭一看，卻發現距離第一階不過短短的一小段路程。

換成一個凡俗的修士，現在可能已經絕望到崩潰了。但是西野奇的心境沒有太大的變化，依然通透澄澈。他依然一階一階地往上攀登，漸漸地已經感覺不到時間的變換，隻剩下麻木的、機械性地運動，仿佛永遠沒有盡頭。

這時，各種各樣的恐懼，如同陰影不停地投落下來。這會不會是永遠？宛如一個無間地獄，永遠把他困住了。

絕望的陰影越來越大，身上背負的無形負擔也越來越重，最後幾乎是舉步維艱，隻能停下扶着膝蓋喘息。

西野奇微微探出身，望了一眼下方，雲霧遮掩了一切景緻，什麼都看不清了，下面的人間是不是已經過了千百年？自己的至愛親朋還在嗎？滄海桑田還有自己遺留的痕迹嗎？他如同一粒微塵，是否已經被擦拭掉了所有？

就這麼在絕望和堅定信心的反複中，他終于攀登上了頂點，眼前豁然開闊，金光四射，風卷雲舒當中，一座……古怪的東西伫立在空中。

西野奇剛剛驚歎了片刻，忽然感覺腳下的觸感有異，他并不是懸蕩在空中，而是……踩到了實質的物體。

是的，等他再眯起眼睛仔細查看，雲與霧都是假的，是畫在一片片紙闆上，由細線牽扯着，挂在空中。而腳下的湛藍青空，也是幾塊塗着奇怪顔料的填充物。他踩着這些方塊，一步步走到了奇怪的物體前，如果他是一個主世界的現代人，他就會知道，眼前的東西叫做機器。但是西野奇隻是一個副本NPC，隻能莫名其妙地伸手輕觸了幾下，然後整個人鑽進了前門。

機器檢測到生命體征，自動關閉了，内部的燈光亮起，開始飛快地旋轉，将那些光點拖拽成閃爍的光帶，再次停下時，與他面對面的後門打開了，眼前的情景非常奇特——

西野奇小心地邁出桶形空間，另一側很開闊，站滿了人，這些人的穿着也奇怪到難以形容，他們……他們穿得過分的簡潔，是西野奇從未見過的式樣和款式，一個個都把頭發剪得很短，很多人裸露着手臂和小腿，透露着一股禮崩樂壞的氣氛。

所有人見到了他，立馬歡呼雀躍，掌聲如潮。領頭的人穿着件修身黑襯衫，嘴裡夾着煙，痞裡痞氣地喊了一聲：“歡迎歡迎！你是第一個從副本裡來到我們主世界的NPC，快來一個人給他拍張照片，紀念這個時刻！”

西野奇還在懵逼當中，忽然就有一個影子閃身出來，用一件小巧的小方塊，怼着他的臉啪一聲，閃爍過一陣熾白色的光，把他吓了一跳。他還以為是偷襲的刺客，幸虧自己管住了右手，沒有當時抽出劍來。

“你們是誰？這裡是……是十二京嗎？”他的聲音裡有克制不住的輕顫，就連之前攀登仙階時，也沒有過這種茫然不解的絕望。

從是有叼了根煙，噗嗤一笑，“對，這地方有很多名字，十二京、建模部門、深層政/府、高等文明……就看你是以什麼身份在問了。”

“我不懂……”以西野奇的經曆和身份看，他是很難理解對方的話了，隻能不停重複着嘴裡的幾句話，“我不懂……什麼意思……天上白玉京，五樓十二城，就是這個樣子嗎……”

“好了。”連司冷着臉打斷了眼前這場鬧劇，他一邊在筆記本上記錄幾句，一邊跟身後的員工吩咐，“副本實驗非常成功，我們可以用這個副本來進行穿越部門的評估考核，活體實驗也證實了，他們是完全可以憑借自己返回主世界的。”

從是有含着煙嘴嬉笑，“就是不知道要花費多少年了。”

連司斜眼一瞥，“穿越者是不在乎時間的，他們的時間都很廉價。”

帝戎猛地從鏡面裡脫離，他連退了幾步，踉踉跄跄地支撐着自己兩膝，猛烈地喘息着，此刻除了絕望，就是對世界的茫然不解還有無措感。

“那些是什麼？”他隻能去問站在一旁的姽婳，期待她能給自己一個明确的回答。

姽婳看着他，眼光甚至含着憐憫的，“那是……這個世界的真相，你有沒有哪個時刻，懷疑自己，懷疑世界的真假？”

“……”他依然沉默不語，要理解她的話，似乎太難了。

“高級的智慧帶來的，往往不是安全感，而是相反的東西。最聰明的人，總是戰戰兢兢死在虛空黑暗裡，我們天生就覺得自己被世界喜愛，萬一不是呢？”

她的話讓帝戎更迷糊了，他急着去問心裡最迫切的疑問：“當年師祖從十二京返回後，就一蹶不振，對一切心灰意懶，是因為……”

“因為他知道，自己是一個笑話。”姽婳也走到臨花照水鏡前站立，看着微波粼粼的鏡面，與裡面自己的虛影對視着，“就比如裡面這個我，我站在外面，知道裡面的我是假的。但是她卻不知道，她可能一直覺得自己就是臨墨神官，直到鏡子被敲碎，連帶她也在某個瞬間看見了支離破碎的自己。”

帝戎忽然明白了，剛才發生了一切不就是嗎？西野奇也在某個瞬間，透過世界撕開的縫隙，看見了自己，也看見了這個世界的真相。而他也通過臨時複原西野奇的視角，得以一窺真實的世界……

帝戎感覺一種難以形容的灼熱感，正在從内部燒灼着他，他的理智開始模糊，但是心境仍然清澈。他知道，心魔戰勝了自己，但是他已經不在乎了，堕落的感覺從未如此暢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