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後初霁,青空無雲,幹冷的風吹得遠處酒旗獵獵作響。
蕭厲半蹲下.身,手肘很是随意地搭在膝上,綁在袖口的皮制護腕已磨得半舊,他吐出叼在嘴裡的簽子,一副好商量的口吻問:“陳爺欠賭坊的四十兩銀子,拖了半年了,打算何時還?”
人牙子額前的冷汗都掉下來了,他勉強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滑稽笑容:“蕭二哥,您……您就别取笑小的了,小的哪敢在您跟前稱爺?您才是我爺!那欠賭坊的銀子,鐵定還的,就是借我天大的膽子,我也不敢在這雍城賴韓大東家的賬啊!”
蕭厲淺嗤了聲,撿起人牙子掉落在地的鞭子,曲起鞭身拍了拍他那張尖嘴猴腮的臉:“不敢?不敢你這大半月躲着弟兄們做什麼?”
邊上一漢子出聲道:“二哥,這孫子滑頭着呢,先打斷他一條腿叫他知道厲害!”
人牙子吓得連聲告饒:“别,别!蕭哥,蕭爺!我還錢的!離開雍城的這半月,我這不找買賣去了,好不容易弄到幾個姑娘,本以為賣個好價錢後,就有錢還賭坊的債了!哪料到那賤人耍花招,用風疹假裝是時疫,吓得醉紅樓的老鸨都不敢再買我手上這批姑娘,我也被那賤人唬住了,怕姑娘們染了病砸手裡,方才全折價賣出去了,連本錢都沒賺回來啊!”
他指向溫瑜,痛哭流涕把所有的過錯都歸咎于她。
溫瑜方緩過後背那一陣鑽心的疼,怕被這些要賬的殃及池魚,爬起來縮坐至角落,驟然被人牙子這麼一指,她心中也是一緊。
擔心這幾人知道她沒染時疫,從人牙子那裡要不回錢,生出什麼歹念,便佯裝瑟瑟發抖,怯怯往那邊投去一眼,卻正好露出遍布紅疹的半張臉。
此舉果真吓得一個收債的漢子“嘶”了聲:“這臉跟馬蜂窩似的,看一眼隔夜飯都要吐出來了!”
豈料審訊人牙子的那青年聞言也朝這邊投來了一瞥,再次同那雙稠黑得極具攻擊性的眼眸對上,溫瑜心口沒來由地一跳,她佯作驚慌地低下頭,抱膝縮在牆角隻一味地發抖。
寒風又起,她身上的麻衣單薄,裹出纖弱背脊,其間鞭痕刺目,不盡凄楚。
蕭厲視線在女子布着鞭痕的背脊上停了兩息,收回目光後将鞭子抵在了人牙子下颚,有些玩味道:“怎麼,你那買賣賠不賠本,還要我給你兜底麼?”
人牙子吓得連忙否認:“不敢,不敢……”
蕭厲雖還在笑,但那雙黑漆漆的眸子裡分明已沒了耐性,他手上的鞭子又抵進一分,直将人牙子下颚的皮肉都戳凹進去些許,懶散道:“沒錢還債?行啊,拿你一手一腳做抵也成。”
人牙子幾乎快要尿褲子,掏出懷裡的錢袋子,哭得鼻涕眼淚橫流:“别!别!蕭二哥,蕭爺!我真的隻有這些了,您再通融通融,寬限我幾天,我家中上有老,下還有小啊!”
蕭厲掂了掂手上的錢袋,抛給身後的同伴,看着人牙子涕泗橫流的樣子,說:“行,我給你兩日,兩日後若還不見銀子——”
他手上鞭子就勢一甩,人牙子慘叫出聲,面上當即浮起一道血痕。
蕭厲扔下鞭子,站起身說:“我的規矩,你知道的。”
人牙子捂着血流不止的口鼻痛得弓起了背,顫聲答:“知道的,知道的,兩日後我一定還錢……”
溫瑜一直縮在角落裡,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此刻見男人起身往這邊走來,忙又盡量往邊上避了避,凍得僵痛的手卻一直按在身後的半截磚塊上。
她那隻手在輕微地發抖,是冷的,也是強撐到現在虛弱的。
男人似乎并沒有注意到她的小動作,帶着兩個同伴從她跟前走過時,被寒風吹得揚起的袍角淺淺擦過她裙琚。
幾人走遠,溫瑜提着的一顆心才放下幾分。
那頭,人牙子也哎喲叫喚着從地上爬了起來,他那一身皮襖早就在地上的泥水裡蹭得不成樣子,氈帽也掉了,露出顆光秃秃的癞子頭,被冷風一吹,便凍得龇牙咧嘴。
溫瑜按着半截磚的手微微收緊,亂發遮掩下,一雙漆黑的眸子帶着殊死一搏的平靜無聲望着人牙子。
——她隻有一次出手的機會。
人牙子正腫着個豬頭臉在努力止鼻血,蕭厲那一鞭子斜抽下來,差點沒把他整個鼻梁抽斷。
他撕了布條試圖往鼻孔裡塞,但一碰到鼻翼就痛得直抽氣。
好不容易把布條塞進去,人牙子朝着蕭厲幾人離去的方向狠“呸”一聲時,牽動了面部肌肉,又疼得他龇牙咧嘴,眼底淚花花直打轉。
他低聲咒罵道:“娼妓生的狗雜種……”
轉身瞧見溫瑜,因為疼得厲害,也沒心思再發難,隻粗聲惡氣道:“還不滾回車上去!”
知道了溫瑜身上的時疫是假的,他自然也不可能再放溫瑜離開。
溫瑜靠在牆根處沒動,她默默地注視着人牙子,短暫權衡過動手的勝算後,終是松了按在掌心的半塊磚,扶着牆根吃力起身,朝牛車走去。
——以她眼下的身體狀況,和人牙子拼命,無疑是以卵擊石,白找一頓毒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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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車颠簸,冷風削骨,溫瑜盡量攏緊了身上單薄的衣襟禦寒,還是凍得齒關打顫,後背的鞭痕也火辣辣疼着,叫她眼前陣陣發黑,強繃着腦子裡那根弦才沒暈過去。
人牙子不知是要帶她去何處,牛車在低矮的民巷中左拐右拐,最後停在了一所民房前。
溫瑜虛弱靠着牛車木籠,瞧着人牙子上前拍門。
不一會兒便出來個幹瘦男人,“喲,陳癞子,你臉上這是怎了?”
陳癞子喪氣道:“别提了,老哥,你可得幫我這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