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況如同二人預想的那樣。大批的執勤一窩蜂沖向了二樓發出巨響的位置。艾倫一整天都在心神不甯,等真的在淩晨被這聲驚雷吵醒後,反而心安地松了口氣。
他這副模樣被伊森本堂當做憂郁的歎息,并未起疑。懷揣着正義的諜報員顯然也非常擔心外面的情況,但上級的命令不可違背,于是他依舊和艾倫.懷特呆在這間客艙中。
直到艾倫慢悠悠起身,走向衛生間。伊森.本堂都沒來得及升起戒備心。可艾倫遲遲沒有遲來,伊森.本堂面露疑惑,他走過去敲了敲衛生間的門,“艾倫?”
裡面靜悄悄的,沒人回應。
一種不安的預感仿佛将要得到應驗似的,伊森本堂又喊了幾聲,最後擡腳踹開了門,室内發出“哐當”的一聲。守在外面的同事急忙沖進來:“發生什麼事了?!”
伊森.本堂沒有說話。
耳畔同事的詢問遠去了,伊森本堂仿佛陷入了未解開的謎團裡。他愣愣的看着洗手間的内裡,那裡空無一人。
。
艾倫是從半米高的空中摔倒地上的,他“哎呦”慘叫了一聲。
擡頭,兩個渾身是血,仿佛從地獄歸來的人正居高臨下的看着他。
其中一個嗤笑:“你賭輸了,流亡者。艾倫比我們後到哎。”
另一個則是氣短的冷哼一聲,用恨鐵不成鋼的眼神剮了艾倫一眼。
看着二人仿佛一鳥一貓宛若天敵的做派和他們身上的傷,艾倫最終還是沒嗆聲。他拍拍屁股站了起來,頗有“黑手黨首領初長成”的氣場般問道:“東西拿到手了?”
“當然。”名為流亡者的血人發話了,“你以為我是誰。”
比他好上不少的馬德拉将餘下的墨水倒出,朝着艾倫伸手索要:“你的血。”
馬德拉的狀态其實不太對,這可能和他疊加了入迷有關系。艾倫說不好,但就是覺得對方有些亢奮。
血液混着墨水在紙上彙聚成一條條帶有弧度的線,時間是争分奪秒的,馬德拉甩甩兩扇不屬于他的“門”,分别将紙張拍在二人胸口。又變戲法似的拿出最後三張傳送符,“用這個移到海上,記得不要忘了折疊艇。”
“拿着折疊艇快走。”他說。
啟動門還需要些時間,安全起見,他們最好抛棄郵輪,漂浮在海面上等待進度條。流亡者點了點頭沒說話,倒是艾倫傻愣愣的問馬德拉:“你不和我們一起走嗎?”
作為野心家,馬德拉正在一步一腳印循序漸進又不知滿足地為自己鋪墊足夠豐滿的食糧。他還沒滿足。況且這個墨水本來也不夠他畫第三個法陣。
他狀似無害地眨了眨眼,“我還有别的事呀。”
流亡者用活下去回報了他,艾倫許諾會讓他成為接線人,但馬德拉還沒有忘記,船上還有一群CIA正虎視眈眈呢。
他有些問題想要去問問石川。
流亡者眯起眼睛,臉上的表情看不出态度,隻是在拉着艾倫離開前不輕不重地補了一句:“可别得意忘形了。”
二人的背影看不出什麼特别的,馬德拉隻當他是在說冷笑話。
很快,行李艙除了馬德拉也找不到第二人了。他松了口氣,轉過身腳步輕快地回到自己的崗位上,啟相的人總能掏出各式各樣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兒,一如此刻,馬德拉的手裡不知道什麼時候多出來了一枚硬币,他将其上下抛動,銀光閃爍在陰暗的走廊。
脖頸處頗深的傷口還在源源不斷的流血,滴的樓梯上都是。馬德拉卻因為興奮而感覺不到痛,隻是在想從倒數三層來到正數三層可真不容易啊,要走那麼久。但沒關系,有意思的事情總是值得他這樣去做。
在他的眼裡,數不清的光點在頭頂快速移動。目标一旦消失不見,看守者們就會方寸大亂。三層甲闆上幾乎沒有什麼人在了,隻餘下零零散散幾個在現場取證的技術員。他們中,有的人不經意間看到了馬德拉渾身是血負手而立在樓梯口處,正在靜悄悄觀察他們,見自己被發現了,于是非常客氣的笑了次。
三樓的人很少,隻是都帶了槍。為了不讓他們大喊大叫,馬德拉隻能趕在這之前讓這群正義的CIA們失去行動能力。在他們身體繃緊舉起槍的時候瞬間逼近,手打在對方的側頸處。
悄無聲息地,幾人軟綿綿倒了下去。馬德拉繞着倒了一地的CIA轉了幾圈,挑了把趁手的槍。他一邊拉開保險栓,上膛,一邊吐槽,“CIA連這個也沒有好好教嗎?質量太差了吧。”
他平舉着槍緩慢轉向身後,在那裡,另一隻槍的洞口像鏡子一樣直直對着他。
馬德拉審視着對方,如同審視着自己的倒影。
“早上好,石川。”他輕柔的問好:“CIA需要加強自己手下成員的素質了,你覺得呢?”
伊森.本堂沒有說話,冷汗将他的後背浸透。而他的直屬上司——他本次任務的真正目标,卻一臉無所謂的将手臂放了下去。然後,對準了身下正處于昏迷中的CIA的頭部。
這可比拿槍指向伊森本堂本人要有用的多,馬德拉看着他驟然縮緊的瞳孔,微笑着望着那臉色難看的間諜,聲音輕的像飄雪:
“看來你不喜歡這個名字……那麼,CIA諜報員伊森.本堂。”
他撂下一句驚雷,手中的扳機發出細微的“咔哒”聲,“回答我的話。”
“…………………”
站在他對面的男人冷硬的像塊鐵,内心天人交戰,身體缺和墳墓裡的屍體隻差一個會活動的餘裕,他不知道馬德拉是如何識得他的真實身份的,是從組織,還是CIA内部也有黑衣組織的内鬼?在結果面前,這都不重要了。
伊森.本堂舒出一口長長的氣,貼着耳骨的收音器裡傳來自己劇烈的心跳聲。
“他們是需要繼續鍛煉自己,尤其是心态。”
男人難得說了很長的句子,“以免在面對你這樣的敵人時放松警惕。”
敵人的如臨大敵是對自己最高的贊美,馬德拉将伊森.本堂的話照單全收,“看來我們還是能夠愉快交談的。”
一枚硬币輕輕巧巧地被他抛在半空,而後在指縫間翻滾。馬德拉拿槍的手一動未動,穩的可怕,他看着伊森.本堂那緊張的樣子,歎了口氣,“哎,那麼嚴肅做什麼,我可沒有殺人的想法……和我處過任務的人都說,我是個慷慨的紳士呢。”
他咯咯笑道:“這樣吧伊森,你回答我三個問題,我就——”他用鞋尖拱拱地上昏迷的人,“——放走他們,怎麼樣?”
伊森.本堂冷聲道:“你以為自己能逃的掉嗎?”
“我知道這艘船裡有你們的人。”馬德拉仿佛得知了所有的信息,主動權被剝奪的感覺讓伊森.本堂很不好受,對方看起來對他的威脅毫不在意,用一種垂憐羔羊的神情看着地上的獵物,然後又将目光轉向他。
他問伊森.本堂:“既然如此,你為什麼不開槍?”
“是因為活着的我更有價值嗎?還是因為你根本沒有信心能打赢我?亦或是不願意讓從未有過交情的同事成為我的槍下亡魂?”
似乎是斷定對方不會開槍,比起戒備,馬德拉更像是懷揣着一種無端的好奇心在觀察對方。
他每說一個可能,伊森.本堂的眉就更皺一分,馬德拉盯着他遙遙,感歎:“看來是三者都有。那麼,返回到我的第一個要求:回答我三個問題,我放他們走,你考慮的怎麼樣了?”
攥着槍的手抖動了一下,伊森.本堂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好一陣,最後,他模仿着馬德拉的動作,緩緩放下了手臂。
這是談合的意思了。
馬德拉得到了他想要的。
。
。
。
雖然說他想問伊森.本堂一些問題,但“三”這個數字其實是随便說的。
就如同司辰們認為“七”是個神聖的數字一樣,馬德拉覺得“三”也很不錯。
“問題一。”
馬德拉将食指抵在下颌,做思考狀,看着他,“在去往莫斯科的途中,你曾說你透過艾倫和我想到了自己的孩子,我想知道這是為什麼。”
“………?”
這是什麼問題?伊森.本堂如同被這一句話封印。
哪怕馬德拉問些機密情報呢?他也不至于躊躇至此,所有感官都集中在了咽喉,好像真話說出去的下一秒就會被嘲笑似的。
然而馬德拉還在等待着答案,從伊森.本堂的視角看去,他非常遵守規定的乖乖站在那裡,黑發濕漉漉貼在臉頰兩側,臉頰有被擦拭過的血痕,眼中透露出求知的渴望。
他的腦海裡再次回響起曾經自己在心中默默歎息到的那句:他還是個孩子。
“這是什麼問題啊……或許。”他挫敗似的歎了口氣,微微眯起眼,看着對方:“因為你們在我眼中也是小孩?……和我的孩子總有很多相同的地方。我這種職業,無論是諜報員還是黑衣組織的行動組,遠離孩子是理所當然的,會想到也不奇怪吧?”
“原來如此。”
這個奇怪的,年紀輕輕的代号成員用一種對待數學題般的态度,嚴謹而透徹地透過他的的皮肉解剖他的心,“所以這就是思念。”他絮絮叨叨的自言自語,“真是溫暖,真是粘稠。”
曾經家人們一起用過的同款杯子,踏足過的地方,甚至年紀相仿的孩子,都可以被主人翁貼上這份粘稠卻不令人生厭的情感,所謂睹物思人就是如此吧?
擁有燈性相的伊森.本堂是個如同平常的父親角色一樣,他的工作性質不容許自己與親人有過多的交流,一位沉默如山,不苟言笑,卻愛着孩子的父親。一位能力出色,行事果決,卻仍願意保護沒有交集的同事的諜報員。
或許心與燈的力量在他的身上同樣強大,這使他痛苦,使他堅毅,使他……有趣。
這是一種正向情感,人因為所愛之物而變得強大。馬德拉認真去聽伊森.本堂的每個字符,企圖去回溯那股灼熱如岩漿一般,埋藏在深底的愛。
“好!我理解了。”他點點頭,“那麼第二個問題。”
伊森.本堂全神貫注。
“你偶爾也會用一種可惜的眼神看我。”馬德拉意有所指道:“當你那樣看我的時候,你在惋惜什麼?”
每個問題都和淩遲無異啊。
伊森.本堂閉着眼:“在想你為什麼會加入組織。”
“嗯?”
“你如果不在這個組織的話,”伊森.本堂說出自己的觀點:“……會不會和現在不一樣之類的。”
馬德拉眨眨眼:“你在惋惜我年紀輕輕走入歧途?”
“對。”
“盡管知道我已經無藥可救,殺人無數,你還是這樣想?”
“對。”
“但盡管這樣想,為我惋惜,将我當做你的孩子的影子,你還是要逮捕我?”
“……對。”
哇,好柔軟充沛的情感,好硬的心腸。馬德拉死死盯着那一抹明亮的燭火之光,在祂旁邊,不息之心永無止境的跳動着。
末了,他說:“你蠻有意思的,伊森。”
伊森.本堂說不好馬德拉是在嘲諷他還是什麼,他嗤了一聲,等着第三個問題。
但馬德拉好像忽然對第三個問題的機會失去興趣了,被他夾在指縫的硬币閃爍着金屬的冷白光澤,“感謝你的誠實,伊森。作為交換,我也來告訴你一個情報吧。”
二樓調查的大批CIA似乎沒有發現什麼有用的信息,正在往這層甲闆趕。馬德拉眯了眯眼睛,說:“其實一開始,決定你和這些人生死的并不是三個問題,而是這枚代表概率的硬币。”
他說着,将硬币卡在食指與拇指間,這枚小小的東西,就是曾經決定着這些倒下的CIA們的骰子。
“我當時想将硬币抛出去。如果硬币是正面,那麼,我會殺死你們。如果是反面……”
叮————
随着馬德拉指尖彈起了這枚硬币,時間忽然開始無限放大,所有事物的流動都變得很慢。
雖說這是個廢棄的命運之蠱,但伊森.本堂的眼睛還是不由自主集中在了這枚于空中旋轉的硬币上。
“我依然會殺死你們。”硬币停到最高點時,馬德拉惡趣味地補完了這句話。
趁着伊森.本堂驚愕之餘,馬德拉大笑着從他身邊跑了過去,而在他身後的樓梯處,是剛剛從二樓調查結束回到這裡的CIA大部隊,也不知道對方是如何猜到他們會從這頭回來。
伊森.本堂想要伸手去抓馬德拉——慢了一步,指尖碰到了對方被風揚起的衣角。他也顧不得身後同事大聲的呼喚了,快速說了一句“我去追!”便轉身朝着馬德拉消失的方向趕去。
後方的CIA們雖然有一部分不明所以,但還是聽從隊長的命令跟了上去。他們當然沒有馬德拉快,在入迷的加持下,不計較傷口的崩裂,他的速度像一陣風。
最終他如願以償的,略過身邊所有的一切,來到了露天的甲闆。像鳥欲往天穹飛去那樣站在了護欄上面。
伊森.本堂和後面趕來的CIA們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畫面,海風鼓動着馬德拉染血的衣擺,如同尾羽。他背對着大海,對着來訪者們露出一個計劃得逞的,狡黠的笑。
當然有人認出來了馬德拉是誰,在後方發出一聲小小的驚呼。絕大多數CIA更嚴肅,舉起手中的槍指向馬德拉以防對方做出什麼過激行為。
馬德拉不在意,他隻覺得無聊。
“諸位!”他倏然張開雙臂,“為何愁眉苦臉,為何面容嚴肅?!此戰看起來是你們勝利了,我被逼入絕境……”
他實在是将可憐一詞演繹的很好,他擡起狀似不安的眼睛,滿是可憐的目光落到伊森.本堂的眼底,這是他一次沒有笑,而是撇下嘴角,一副投降的模樣。
不熟悉他的人馬上就會被诓騙,神經放松警惕。就等着對方從欄杆上下來束手就擒。但伊森.本堂好像摸到了點兒真相的外殼,他還沒有所察覺,馬德拉果不其然将自己原本的懇求來了個反轉,“……但有一個成語,叫絕處逢生。”
“希望你們理解這個詞,也努力的活下去吧?希望——我們都将成為有趣世界的一部分!”
這麼說着,他任由自己緩緩向後倒去。身下是高而冷硬的船體,和兇戾的海洋。伊森.本堂本能的想要沖過去抓住他,但腳步還沒有向前邁進,一聲不明顯的槍響便傳進他的耳膜,随後,是子彈穿透腿骨的斷裂聲。他一瞬間倒了下去。
後方的CIA們瞬間亂作一團,伊森.本堂的線人沖到他身邊替他止住血,目光望向子彈飛來的方向。在波濤洶湧的海洋上,有一艘小小的,本應該挂在海官寝室的折疊艇。上面載着兩個人,金頭發的那個,正在遠處舉着槍冷冷地瞄準他們所在的甲闆層。
今日天晴,風大,浪花高。一浪接過一浪,讓折疊艇在海面上止不住的晃動着。隻見那小小的救生艇被浪打到更遠出,然後一陣巨浪過境,他們被吞掉了。目光所及之處再也看不到海面上細長白色小船的影子。
馬德拉從欄杆上一躍而下,在他的視角裡,天地倒懸。身體似乎隻剩下靈魂一半的重量,他任由自己墜落,在他的手心,那個被刀子刻下的“門”正在隐隐發燙,那是他的翅膀。
而如果有人真的看到了這一幕,他們或許會這樣描述:
那是一場在海面上才能做出來的夢,超脫世俗的信天翁,狹長的翅膀可以裁切海浪。神秘而怪誕的精靈。
海浪或許淹沒它,或許沒有。但隻要你側耳傾聽,一聲穿過蒼穹的清脆鳴叫便會進入耳膜。
别害怕,它倨傲道,有翅膀的鳥兒不畏懼風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