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20年來，你就沒有過什麼自己想要的東西嗎？就沒有想過，要擺脫這個組織，擺脫MI6，好好地去實現些什麼嗎？”

不知為何，大岡筱懸兩年前對她說過的這些話，此刻竟在腦海中以文字的形式一個字一個字清晰地浮現出來。她被困在了一連串黑漆漆的文字之間，動彈不得。

時至今日，那個曾經束縛她的組織、MI6，還有那些曾經看似無法擺脫的枷鎖，都已經被她抛在身後了。明明已經如願以償地遠離了那一切，可即便如此，她依然......無法在這張白紙上寫下哪怕一個字。她的手指輕輕觸碰着那張紙，像是觸碰到了自己的内心，空白又迷茫。

從前她隻覺得，要活着，活下去，紀念那些沒能逃離的人們，要替他們繼續呼吸。後來，她走到了世界的終點，試着去接觸那些從前不敢去觸碰的情感，來自乙葵的，來自降谷零的。可即便如此，即便已經體驗到了那麼多，她依然無法看清，自己究竟想在這張白紙上寫上什麼。

“确實......是一臉動搖的樣子呢。”降谷零這麼說她。

沒錯，正是因為她一直找不到任何想要實現的事情，找不到像他那樣，願意耗盡生命去守護的東西，所以她才總會如此輕易地被他的想法所左右。

如果有了想要實現的事情，那無論降谷零如何請求，她都不會動搖半分。

曾經，她認為那種東西就算一輩子都找不到也無所謂，就這樣沒有目的地過完這輩子也挺好。

然而，被他這樣引誘着，她反而開始覺得，她必須要找到那種東西不可。

這個好不容易才被自己掌握在手裡的生命，絕不能用于依附着誰。

當千昭再次睜開雙眼，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柔和的藍色天空，那是夜與日交替之際才會呈現出的，介于黛青與寶藍之間的暧昧色彩。

雨似乎已經停了一段時間，車窗玻璃上和窗外的樹葉上都還挂着雨滴。

回想起昨晚發生的事，千昭猛然清醒，身體也随之坐直。她下意識回頭，副駕駛座上隻剩下一條毛毯。

走了嗎？

失落剛在心底閃現，就看到副駕駛那一側的車窗外，降谷零倚在後視鏡旁的背影。他手裡拿着一杯咖啡，正低頭看着手機。

原來他沒有走，而是一直守在這裡，等着她醒來。

她的唇角不自覺上揚，舒展了一下僵硬的四肢，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推門走下車去。

聽到動靜，降谷零擡起頭，眉眼彎彎的，似乎休息得很不錯。他把放在車頭蓋上的一罐蜜瓜汽水遞給她，笑着說：“早上好。”

千昭伸手接過汽水，指尖相觸的瞬間，她突然意識到，雖然每天早上都能收到他的信息，但上一次像這樣一睜眼就看見他本人，還是兩年前在那個網吧的清晨。

“怎麼了？”他歪了歪頭。

千昭“啪”的一聲打開了易拉罐，說：“為什麼是蜜瓜汽水呢？”

“之前小昭吃雪糕時選了蜜瓜味吧？”他說：“雖然不确定你是不是喜歡這個味道，但感覺至少不會讨厭。”他溫柔地看着她，雙眸染上了此刻天空暧昧的藍。

其實并沒有特别喜歡，不過......大概從現在開始會喜歡上吧，這種藍色，和蜜瓜汽水的味道。

她心裡這麼想着，滿足地喝了一口。

不知不覺間，天空的顔色已從藍色漸漸褪去，變成有點沉重的灰白。降谷零仰頭喝完那被咖啡，目光穿過樓宇的縫隙，說：“雲散得差不多了，今天的日出想必會很美，可惜......”說着看向了眼前林立的建築，有點遺憾地說：“從這裡看都被擋住了呢。往前幾條街，倒是有一個絕佳的觀景點，之前就有想過，要是能和你一起去看看該多好......”

千昭還沒來得及細想，話已經沖出口：“那現在趕過去，還來得及嗎？”

那個每天不是想着工作，就是想着任務的降谷零，竟然會有想跟她去看日出的念頭嗎？這讓她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他微微皺眉，大概在快速計算時間，接着就像是臨時接到什麼緊急任務那樣一臉緊迫地看向她，說：“來得及！”

話一說完，他手中的咖啡杯劃出一道抛物線，精準地落入不遠處的垃圾桶。他迅速打開副駕駛座的車門，還沒等千昭反應過來，就直接把她塞進了車裡。

當那跟她自己開車時完全不一樣的，可怕的引擎聲響起，千昭才開始後悔：糟了......剛才下車時怎麼沒有拔掉車鑰匙......？

“要出發了哦。”降谷零握着方向盤，臉上是那種明顯腎上腺素在飙升的表情。

千昭的目光有些呆滞，機械地伸手系上安全帶。她回想起之前坐在副駕的經曆，感覺自己仿佛已經形成了條件反射，靈魂都已經在準備要離體了。

車子猛地加速，千昭忍不住尖叫了一聲，雙手緊緊捂住雙眼。盡管如此，耳邊的引擎轟鳴聲和身邊不時呼嘯而過的車輛的喇叭聲還是讓她忍不住蜷縮起身體。

終于，随着一聲尖銳的刹車聲，世界猛地安靜了下來。

千昭緩緩放開了捂住雙眼的手，五感像是在緩慢恢複一樣，她聽到了從四面八方傳來的沙沙的聲音，聞到了海邊獨有的鹹腥的氣味。

接着她就看到降谷零打開了她身側的車門，伸手做出一個邀請的姿勢，說：“請吧，公主殿下。”臉上是那種惡作劇得逞後的笑。

她不爽地拍了他的手掌一下，然而剛一接觸，就被他不由分說地握緊了。她沒有掙紮，任由他将自己拉下車，抱怨說：“哪有公主是穿着居家服，還披頭散發的......”

他其實是很喜歡這樣飙車的吧......絕對是很喜歡的吧.......不然為什麼每次看上去都這麼興奮......

說起來，上次從市政廳展望台一路飙車回到MOAI，好像并沒有收到罰單呢。是監控沒拍到嗎？還是說其實拍到了，但被這位警視大人給處理掉了呢？

周圍靜悄悄的，隻有海浪和風吹草叢的聲音在耳邊不斷擴大，偶爾還夾雜着幾聲海鳥的叫聲。她的雪佛蘭太浩被停在河堤的邊上，降谷零帶着她拾級而上。

登上堤岸的瞬間，清冷的海風帶着薄霧的氣味撲面而來。她看到了灰白的天空下，同樣灰暗的海。海天之間仿佛失去了界限，層層疊疊的海浪似乎是從遙遠的天際而來。

她被眼前的景色深深吸引，一時竟有些失神。回過神來時，才發現降谷零也沒有急着往前走，就這麼停在這裡跟她并肩站着。她擡眼就撞進了他堆滿溫柔的雙眸，他說：“小昭很喜歡看海吧？”

兩人這才走進長及腰際的草叢，緩緩地向海灘走去。

“嗯.......”她仰頭深深地呼吸了一大口海邊獨特的氣味，說：“其實我更喜歡的是這聲音。每次聽到海浪聲，我都覺得像是整個星球在呼吸，仿佛它是一個有生命的活物。這個在宇宙中獨自轉動的星球，經曆過隕石墜落、物種滅絕等等，都還依然像這樣呼吸着，活着，存在着，不問緣由。一想到這些，我就會有一種感同身受的感覺，仿佛我和它在感受着同樣的東西。”

降谷零一邊認真地聽着她說話，一邊不時擡手撥開擋在面前的草叢。偶爾會側過頭來看她一眼，眼裡是能看得見的寵溺。

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其實早已習慣了他這樣溫柔的注視，甚至開始心安理得地享受這種感覺。也許從更久之前開始，這種被溫柔包圍着的感覺就已經讓她深深沉迷，就像是某種無形之毒，悄無聲息地侵入她的四肢百骸，在她意識到的時候，才發現自己中毒已深，再也戒不掉了。

“那個人非常狡猾啊。不知不覺間就被他占據了一切。視線也好，心也好，一切的一切。在我意識到的時候，就已經都被他占據了。”

不知為何腦海裡突然想起了當年扮演他的戀人時，自己說過的這麼一段台詞，她不由得低頭笑了。

事到如今才真正地體驗到，原來那段台詞裡描述的，是這樣的感覺啊。

随着兩人一步步靠近海邊，天邊也開始漸漸泛白，洶湧的海浪聲海浪聲充斥着耳畔，目之所及就隻有他們兩人，仿佛被一起隔離在了一個獨立而甯靜的小小宇宙裡。

“小昭你不拍照嗎？”降谷零突然這麼問。

她不明所以，說：“拍照......？我本來就沒有那種習慣，之前去旅遊的時候，也隻是跟朋友們拍那種‘到此一遊’的打卡照，留個紀念而已。”

他說：“可你給我發過很多照片，我還以為你很喜歡拍照呢。“

她看向海天相接的地方，本來模糊不清的天際線在逐漸變得清晰。

既然被問到了，那就如實告訴他吧。

反正不知從何時起，這種心情早已藏不住了。

“那是因為......我想讓零也看看我正在看着的風景啊~”她回想起自己發給他照片時的心情，那些瞬間仿佛又浮現在眼前，“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生活明明和從前一樣，但我總會在各種時候，突然想起你......吃到好吃的烤章魚、路過開滿三角梅的小巷、甚至，隻是擡頭看到一朵形狀像兔子的雲......”

她仰頭看向天空，他也跟着仰頭，仿佛天上正飄着那朵她說的形狀像兔子的雲一樣。

她接着說：“總會在那些時候，忍不住想告訴你我正在做的事，想讓你看看我正在看到的風景.....就是因為有這種心情，才會拍照發給你的。”

她邊說邊晃了晃兩人交握的手。再次擡頭時，發現他的臉上似乎染上了朝霞的顔色。

他摩挲着下巴思索了幾秒，喃喃自語地說：“那如果我也想要跟小昭分享的話......”說着卻露出了有點苦惱的神情：“但我身邊好像......都不是可以随便拍照分享的東西呢......”

是啊，一不小心就會洩露機密了是吧......

千昭翻了個白眼，說：“零昨天早飯吃了什麼？”

“......？飯堂裡的飯團。”

“什麼餡的呢？是零喜歡的口味嗎？”

“是金槍魚餡。口味嘛......畢竟隻是飯堂，也不能強求什麼。”

“那中午飯呢？”

“是别人從外面打包回來的豬排飯。有點太鹹了，但大家都說是沖繩名物強烈推薦，我也不好說什麼掃興的話。”

“哈哈哈哈！那晚飯吃了什麼？”

“......買了三明治，但一直沒空吃呢。然後晚上就跟他們去喝酒了。”

千昭停下腳步看着他，認真地說：“你看，這些不都是可以跟我分享的嗎？”

他猶豫着說：“可是，都隻是一些很無聊的事情......”

千昭抱着他的手臂，瞪着他說：“我不管！我要你發給我！”然後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學着降谷零那樣快速變臉，皺起眉露出委屈的表情，說：“如果連這些無聊的事都不發給我，那下次你受傷了，肯定又會想着什麼‘這隻是我個人的事，隻是工作的事’，又意識不到要告訴我了！”

“呃......這......”聽到她這麼說，降谷零撓了撓臉頰，視線移向了别處，露出了肉眼可見的動搖神情。

千昭看着他一副招架不住的樣子，忍不住想，昨晚他說她“一臉動搖的樣子”，自己當時是不是也像現在的他一樣，連耳尖都寫滿了慌亂？

無論如何，這樣用魔法打敗魔法似乎是奏效了，她直接用拍闆的語氣說：“我決定了！以後如果零不發給我，那我也不會再發給你了！”

“诶？！”他有點不滿地小聲抱怨說：“怎麼......突然有一種被老師布置了作業的感覺......”

“哈哈哈哈！”看着他苦惱的樣子，她伸手一邊撫平他眉間的川字，一邊又追加了一條：“從今天開始哦！”

“......我明白了，我會發的。也許做不到像小昭那樣每天發那麼多，但我一定會每天都發的。”降谷零認命地說，一臉接受任務的表情，說：“但小昭你也要遵守約定，不能再像昨天那樣什麼都不發了......”他挑眉看向她，眼底藏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千昭昨天之所以什麼都沒發，完全是因為生氣，可沒想到他會這麼在意......

“哈哈哈哈！”她笑了起來，順勢說：“好吧，我答應你。下次如果你發現我已經很久沒發信息了，那一定是因為你先偷懶了。到時候，你可得主動發給我哦~”

就這樣，兩人之間的約定又多了一條。除了起床要互相報備之外，現在又多了互相分享日常這一項。她隐隐覺得，這樣的約定或許還會繼續增加。這些逐漸累積起來的小小約定，讓她終于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與身邊這個人的聯系，正在變得越來越緊密。

再往前走，鞋子就會被海水打濕了。兩人默契地停下了腳步，看着遠處那被溫暖色調漸漸暈染的天邊。

迎着撲面而來的海風，千昭閉上眼滿足地深吸一口氣。

“你喜歡這裡嗎？”她聽到他這麼問，突然想起了最近看的戀愛劇的台詞。

她也像劇裡的女主角那樣伸展手臂，好像這麼做就能觸碰到天邊剛剛冒出一點點的太陽那樣，說：“喜歡啊，我喜歡這裡的風，這裡的海，還有在頭頂飛過的海鳥，還有......”她說着扭頭看向他，笑着說：“還有你。”

話音剛落，就被他突然湊近的面容遮擋了視線。

他勾起她的下巴吻了她。

與以往劇烈的吻不同，這次的吻輕得就像是僅僅為了感受彼此的體溫，連呼吸都放得極輕，像是怕驚擾了這甯靜的時刻。

海風吹起他垂落的發梢，掃過她泛紅的耳尖，感覺癢癢的。海浪的轟鳴漸漸變得遙遠而朦胧，空氣中彌漫着海水的鹹腥味，夾雜着身後青草的清新氣息，還有他呼吸間殘留的咖啡氣息，這一切的一切交織在一起就像是某種誘惑，帶着夢境一樣或真或幻的感覺，讓人忍不住想要追上去，伸手抓住這稍縱即逝的瞬間。

她踮起腳尖，揪着他的衣角，仰起頭回應他的吻，感受着他刻意放輕的，若即若離的觸感。

再睜開眼時，他身後的整片天空都已經被朝霞染上了絢爛的色彩。

她雙手勾着他的脖子，對上那滿是溫柔的雙眸，裡面映出了她自己的面容。

她故意調侃道：“不是要看日出嗎？”現在卻一個背對着，一個是被對方遮擋住了呢。

他低頭蹭着她的額頭吃吃地笑了。他湊得那樣近，以至于她能清楚地看到他舒展的眉心、笑起來時藏在濃密睫毛下的瞳孔，眼角若隐若現的細紋，鬓角處柔軟的絨毛和下颚新冒出來的，還沒來得及刮的胡茬。

即便曆經了那麼多的事情，這個人笑起來時，還是帶着那麼一點點的少年氣，尤其是在這樣毫無防備的時刻。

她心裡這麼想着，再一次踮起腳尖，吻了他的眼角。

真是奇怪。昨天明明還氣得大哭，今天卻又被這樣的幸福感填滿。她很清楚兩人之間還有未解決的問題，但這并沒有讓她感到疏遠，反而覺得與他更近了一步。

近在咫尺的降谷零的眼神似乎有些變化，又開始湧動着那種像是要吞噬她一樣的欲望。他用拇指的指腹掃過她的唇角，輕聲說：“日出......還是下次再看吧？”

回到MOAI後，千昭洗了個澡，一頭紮進被窩補眠。直到下午快三點，她被雷聲喚醒。窗外正雷雨大作，烏雲壓頂，天空陰沉到了極點。如果不是看了手機上的時間，她真以為已經入夜了。

降谷零确實如約好的那樣，給她發了好幾條信息。

首先還真的是他的中午飯，是用餐盤裝着的咖喱飯，一看就是飯堂裡的标準套餐。

他說：“旁邊的同僚看到我對着午飯拍照，關切地問‘管理官，怎麼了？是今天的飯菜裡有蟲子嗎？’，差點要沖去廚房理論。我如實說是小昭你布置的任務，他們都大笑着要我重拍，要把他們也拍進去......”

“哈哈哈哈！”千昭想象着降谷零被那群警察大叔圍着起哄的場面，笑得在床上打滾。

然後是一張烏雲滾滾的照片。

他說：“本來想對你說外面的天氣不太穩定，最好不要出門。但我想，小昭的話，現在應該還在睡覺吧？”

诶！？他怎麼知道我在睡覺......我有這麼愛睡覺嗎......

她就這麼躺在床上，對着窗外拍了張大暴雨的照片發給他，說：“我已經睡醒了！”

沒多久，手機震動了一下，是他的回複：“可是看上去還沒起床呢^-^”

啊啊啊他在陰陽怪氣什麼！

千昭快速按着屏幕，回了一句：“禁止陰陽怪氣！”

他也秒回了一句：“我有嗎^-^”

“哈哈哈哈！”看着對話框裡兩個連續的笑臉，千昭又笑到打滾。

窗外的雨還在噼裡啪啦地敲打着玻璃，她反複看了好幾遍兩人的對話，嘴角怎麼也壓不下去。雖然看上去像是小學生互怼一樣，但不知道為什麼，她感覺離他又近了一大步。

而且......

她一把躺倒在床上，雙手捂住眼睛。

真是瘋了。

竟然覺得這樣的降谷零......真的好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