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很久,李藏璧才僵硬地擡手接過那個布袋,低着頭,很小聲地問:“父親不會死的,對不對?”
不論權力如何傾軋,沈漆都做到了他能做的全部,可他畢竟身處深宮,也有許多無可奈何,薛沈兩家中有多少人是真的為了他好,又有多少人隻把他當作一個和天權博弈的籌碼,誰也說不清楚。
……這些,母親應該都知道的。
所以、所以……
她嘴唇蠕動,目光殷切地看着沈郢,竟生出一絲想要哭泣的沖動來。
眼前這個從小到大沒說過幾句話的族弟,現而今卻是她唯一能接觸到的親人。
沈郢心口一酸,擡起雙臂似乎想要将她抱入懷中,可最終隻是輕輕握了握她的肩膀,順着她的話道:“對,帝君會好好的。”
聞言,李藏璧僵硬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極為苦澀的笑容,幾息後主動傾身抱了抱他,說:“謝謝你,沈郢。”
作别之後,她便幹脆利落地轉身離去,翻身上馬,單薄的身影很快隐入夜色之中。
沈郢沉默地望着她的背影,站在原地良久,才慢慢擡起一隻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自己肩膀。
滾燙的眼淚透過薄薄的夏衫,一路灼到了他的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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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李藏璧并不打算去越州府,但她也沒有直接就從乾京去往青、裕二府,而是先用沈邵所給予的身份去往了乾京以南的邕州府,在此地的昌元票号中兌了一張五百兩銀票,取了五十兩出來,剩下的照舊存下,營造出她一路往越州府去的假象。
有錢在手,很多事情就變得好辦了起來,她先是将手中的符傳和路引都用火燒到了看不清的程度,然後直接去往了邕州府的官府。
中乾制作符傳、路引所用的木頭和紙張都是由乾京西郊一座叫做定旬山上的竹子制成的,但據李藏璧所知,其實是由兩種樹木依照年份混合而成,例如崇曆十二年所發行的符傳,可能使用的是楮樹和毛竹一齊制成,但等到崇曆十四年,可能又是雁樹和青檀,除了材料上做了随機的防僞之外,印章也有特殊的标志。
重重保護之下,這類東西在民間自然也難以造假,但沈邵交給她的必然不會有任何問題,而這一份原本就挑不出破綻的符傳和路引外加十兩銀子,在半日之内就為李藏璧換來了另一個新的身份。
李渺,年十五,青州府昌南道人氏。
前往邕州府尋親,無果。
……
離開邕州府之前,李藏璧又接連遭遇了兩次刺殺,這些人的殺意比奉山圍場時更甚,她也拿不準他們是不是一撥人,隻能迅速的騎馬奔逃,一刻也不敢多留,她先是從邕州府走水路進入豐梁邑,最後跟着一個商隊換陸路進入都水邑,最後才到一路輾轉到了青州府的邊城昌南道。
剛在慶雲村安定下來的第一年裡,她重新聯系上了沈郢,出于安全考慮,他們隻通過各府之間來往的商隊聯絡,這些商隊的路線和時間都是完全随機的,這也導緻了送信的時間有可能會被不斷拉長,所以一年也沒有兩封。
又過了一年多時間,青州府的府令告老還鄉,而薛凝因為政績突出,從偏遠的應州府升任了上來,在一次私下的巡遊中偶然尋到了她的蹤迹,和她取得了聯系。
自此,京中的形勢再也無需這般小心的向沈郢詢問,自有薛凝日日在她耳邊傾吐,再加上她和元玉成親,寫信寄信若是想要瞞着元玉也是不易,給沈郢的信件也是越來越少。
直到去年秋日她去鎮上賣糧,又收到一封沈郢的來信,說他在明州府的濟福寺找到了裴星濯。
中乾各府各道都會設濟福寺,用以收容十四歲以下無父無母的孤兒,裴星濯自小就是在乾京的濟福寺長大的,甫一失散,他便又想到了此處。
他原本隻能在此地待一年,但因為武藝卓絕,就被寺裡的官員做主留在了寺中,一則用作護衛,二則去教導那些無父無母的小孩習武健體。
濟福寺人員無序,本就不好查探,再加上東紫府的令使除了明面上的官銜都會有好幾個可供使用的身份,裴星濯又是孤兒,身邊更是無宗親可尋,想要隐藏自己不知比李藏璧容易多少倍,可就算如此,沈郢在予她的信件中還是說裴星濯身邊被埋了不少眼線,應該都是想通過他找到帝姬帝卿的。
看到這裡的時候,李藏璧忍着淚意笑出了聲,在心裡罵了一句笨蛋。
裴星濯自小隻做侍衛之用,那些彎彎繞繞的任務也從來用不着他,況且他和李藏璧失散之時也隻有十三歲,還是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小孩,他更換李藏珏衣服離去前,李藏璧曾和他說過如果能活下來就待一個地方等她,不要離開,她一定會找他的。
裴星濯一向把她的話奉為圭臬,于是一字不落認認真真的照做了。
他相信殿下會找到他的。
沈郢沒有出手解決那些眼線,隻是換了一個人僞裝成裴星濯的樣子繼續他在明州府的生活,用來混淆背後之人的視聽,至于他本人,他也已經讓他去往了青州府,如果順利的話不日就會被薛凝找到送至她身邊。
果然沒兩個月後,薛凝就約她去往鎮上,她也終于見到了闊别已久的裴小五。
如若不是沈郢早就和她說了這件事,見到裴星濯的那一瞬間,她一定做不到當日那般冷靜自持。
她對裴星濯的信任是毫無保留的,雖然他先前總是替薛凝勸告于她,但她知道他隻不過是不希望自己受苦,再加上有鄭泉明的身份作為僞裝,書信往來也不用再像以往那般小心翼翼,與沈郢聯絡的任務就自然而然地交到了他手上。
按照裴星濯的說法,沈郢是去都水邑辦差的時候途徑了青州府,順帶和他見了一面。
對方先是問了問李藏璧的近況,又讓他捎帶了些她從前愛吃的果幹等物,裴星濯見他牽念,就讓他寫了個問候的字條——先前殿下收到他的信總是會開心些,畢竟她現在難能有親人問候,就算隻是短短一行字,也多少是個慰藉。
信箋中所寫的“二三”,指的就是陸驚春和東方衍,他們兩人在家中分别行二行三,沈郢便以此指代。
寫完字條後,裴星濯就将其塞到了木盒蓋子的縫隙裡,和薛凝送來的糕點一并拿給了李藏璧,卻沒想到元玉在家,還那般不錯眼地看着他,他進退兩難,隻好以掌擊盒以作暗示。
這一次……也說不上是誰疏忽了,畢竟元玉作為她朝夕相對同床共枕的枕邊人,很多事情想要徹底瞞過他并不容易,這些年來這種事情也并不算少,但最終二人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囫囵過去了。
她無法解釋,元玉也就裝作不知道,不在意,然後幫着她圓過去。
想到這裡,她在心下五味雜陳,環在元玉腰間的手不由自主地緊了緊。
……要說起來,元玉曾經還見過沈郢,那年初冬,沈郢與父親一同去往磬州府探望母親,途徑都水邑的時候暫留了幾日,在某日入夜時前往昌南道看了她一眼。
他來去匆匆,二人也沒說幾句話,隻問了問陸驚春等人的近況,見她住的地方如此境況,他一向冷肅的面容都有些維持不住,臨走前把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都拿了下來。
她一直擺手拒絕,說有錢也沒處花,窩在這慢慢活也挺好的。
但沈郢最後還是堅持把那叮當作響的錢袋塞給了她,她無奈接過,作别前為他拂了拂肩上的風塵,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了黑暗的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