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已經不再燒了,空留山巅一片焦黑的青室廢墟。
趙覽螢背對那片廢墟,她似乎不太習慣這樣的邀請,長睫顫了顫,繼續道:“想來便來,無需給我們禮金。”
沈芙心垂眸一笑,視線劃過仍抵着自己的劍尖:“大家六月初五記得都來啊,喻師姐給大家發喜糖。”
姬停沒忍住笑了一聲,在死寂中顯得格外突兀。李劍台看了看她們的神色,弄不太明白。這分明是喜事,為什麼大家都不笑?話說回來,喻師姐看着兇,還真是個體貼的好人呢。
喻湛虛孤身站在茫茫夜色中,握劍的手攥得極緊。
這樣有意思麼,沈芙心。
她很想如此質問她,可是又該以何種身份質問她……在結契大典上撒喜糖的好人喻師姐麼?
她提着劍,視線挪過她們所有人,勾了勾唇角。
如若自己識相,此時就該喜氣洋洋地挂上笑臉,先恭賀師尊自此不再孤身一人,再賀沈芙心七百年夙願得償所願,最後挨個問問這些同學小仙們喜歡怎樣的饴糖口味。人人有份,到時宴席上她喻湛虛就拿着糖袋子大撒特撒,從白天撒到夜晚撒到她們掀蓋頭入洞房——
喻湛虛松開手,她的本命劍在掌心一閃而逝。
她笑不出來,面無表情道:“恭喜。”
按照虹京仙子一貫的脾氣,她本以為對方不會回應自己。可是趙覽螢竟然側過臉,掃了一眼顯然興緻不佳的喻湛虛:“謝謝。”
說罷,趙覽螢擡手,将被燒得稀爛的青室複原,轉身回了她的無量法台去。
時辰實在不早,其餘學生都三三兩兩地回去歇息了,沈芙心卻仍站在原地。結夏劍尊見她似乎有心事,便走過去打算開解幾句。可剛走了幾步,擡眼便見一道熟悉的身影貼了過來——
結夏劍尊看着貼在沈芙心身旁的姬停,詫異道:“芙心,她——”
“她是我聘回來的仙使,”沈芙心飛快接話道,“劍尊找我何事?”
“……無事,”結夏劍尊将視線從姬停身上撤回來,“明日記得去劍台。你如今不學劍,那兩隻無人用的丹鼎正好給你先用着。”
這正合沈芙心的意。她對劍尊道了聲謝,見人群盡數散盡,便也轉身回房去。隻是走到門前,忽然有隻手從身後輕輕搭住她手腕。
劍繭在她皮膚上磨了一瞬,帶起微妙的戰栗。沈芙心回頭,便見喻湛虛垂首站在自己身後,曾經不可一世的太子殿下原來也能将姿态放得如此之低。
喻湛虛輕聲道:“對不住。”
沈芙心覺得荒謬。原來那麼多羞辱用一句對不住就能抵消,就仿佛趙覽螢試圖用一紙契書來騙自己……她與趙覽螢又有什麼本質上的區别呢?
沈芙心甩開她的手,輕描淡寫道:“隻說對不住便算了?”
喻湛虛怔怔看着她:“我會對你好。芙心,你不要與趙覽螢結契,好不好?”
姬停站在一旁興緻盎然地看着這出挖牆腳大戲,很期待沈芙心會如何應對。是出言諷刺呢,還是幹脆拔劍相對呢?感覺每一樣都很有意思。
沈芙心沒讓看戲的姬停失望。她擡起手,忽然摸了摸喻湛虛微冷的側臉。
喻湛虛一驚,随即像是驟然得到愛撫的小貓小狗一樣,整個人都貼了過去。她雙手握住沈芙心的手,幾乎微微顫抖起來:“芙心……”
沈芙心笑了笑:“跪下去啊。”
這瞬間,喻湛虛渾身的血都冷了下來。
她緊緊抓着沈芙心的手,不可置信道:“你說什麼?”
“不是要向我道歉麼,沒有誠意如何道歉,”沈芙心笑吟吟地一下一下拍她的臉頰,“還是你覺得,你從前對我做了那樣多過分的事,而我在你眼中輕賤到能用一句輕飄飄的對不住便打發走?”
喻湛虛隻覺得沈芙心的手不輕不重地拍自己的臉,有些刺痛。但更多的是燒灼感,她每打一下便有羞恥的燒灼感泛上來——她怎麼可以讓自己下跪,她喻湛虛此世甚至從未向誰低過頭。
沈芙心輕輕掐着喻湛虛的臉頰晃了晃,看似親昵,眼中卻沒有絲毫情意:“師姐,收回你的對不住。我不需要這個。”
說罷,她毫不留戀地關上門,将喻湛虛關在門外。
姬停看出她心情不佳,沒有說話的興緻,便也不再出言調侃她,重新蜷進了沈芙心的大浴桶内。
她閉上眼,聽沈芙心靈火重新點燃時發出的簌簌灼燒聲,這樣低沉靜谧的聲音讓姬停感到熟悉——
這夜,姬停罕見地做了夢。
夢裡她是一顆滾在路旁的小石子,被行人踢來踢去,一生被踢過了許多地方。直到某日,有孩童将她撿進了一座廟宇。
廟宇很小,卻終年鮮花香火不絕。石子跟着蹭了不少香火,生出靈智,逐漸也能聽懂人們口中所說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據說這裡供奉的是位威風凜凜的戰神,乃是凡人成仙,救人間于水火,特别厲害,很受人們的愛戴。
她對這位戰神很感興趣,好想看看戰神究竟長什麼模樣。可是石子實在是太小了,每日隻能看見來來往往人們的鞋底,再高些便是花花綠綠的衣角,除此之外,她什麼也看不見。
如此過了許多年,不知是百年,千年,還是萬年。将她帶進廟中的孩子早已化成黃土,可石子就是石子,不死不老不湮滅,有時她也感到寂寞,好在不遠處還有那位素未蒙面的戰神像陪伴。
直到某日,她忽然聽見一聲巨響。
來來往往的人說這尊神是僞神,白白受供奉這麼多年,如今應當把新的戰神像換上去才是。
那尊舊神像轟然倒塌,砸在石子面前。
她猝然睜大眼。
這尊神像她分明認識的,這張熟悉的臉,熟悉的劍……義憤填膺的人們圍聚在神像旁,一錘砸下。
那張熟悉的臉頓時碎成無數片。可是她沒有再忘卻,不敢再忘卻,這張臉——
這分明是姬停自己的臉。
*
劍台鐘聲響起,姬停睜開眼,看見沈芙心正背對着自己穿外衫。
她蜷在浴桶中,一直沒有出聲,似乎仍沉浸在昨夜的夢裡。沈芙心轉過身便看見姬停一改常态地沉默不語,像是受了什麼打擊。
她差不多要出門上早課,沒空管姬停。于是路過桌旁,随手将桌上新添的一束蓮花扔進浴桶裡。
姬停單手接住花,擡眸望向沈芙心。
“我去劍台了,你自己待在這吧,”沈芙心打開門走了出去,“别亂跑,若是無聊便拿這個掰着玩。”
門哐當一聲被甩上,姬停拿着那束花,用指尖輕輕彈了彈蓮花素白色的花瓣。
……似乎有種被照顧了的感覺。她笑了笑,感覺很有意思。
雖然不記得前塵往事,但隐約覺得從前都是自己沖在最前面替别人沖鋒陷陣,從未有過被放在後方的時候,更何況還有人扔來小玩意讓她拿着玩……
忽然不太想讓沈芙心跟别人結契了呢。姬停掰下一片花瓣,看它在指尖散成雪花樣的無數片,有些感慨。
還好沈芙心看不上她的師尊和師姐,姬停想。這麼好玩的人,應該多陪我玩。
過去片刻,聽着數間青室的腳步聲逐漸消失,她将沈芙心給的蓮花用腰帶系在腰間,光明正大地打開了青室的門。
姬停就這樣閑閑散散地下了山,走到泛着金光的青帝靈山結界前。她看着眼前的結界入口,随手打了個響指。
在她面前,方才還固若金湯的結界頓時消作虛無。
姬停揣着蓮花,頭也不回地跨過結界。在她跨過去的那一刻,結界又悄無聲息地重組回來,她像是無拘無束的幽靈,就這樣輕快地離開了青帝靈山。
……對了,沈芙心她們下早課的時辰是什麼時候?姬停看了看天色。
還早還早。隻要在兩個時辰内回來就行了……吧?
她循着記憶,一路又回到了沈芙心撿她回來的仙市。這地方從早到晚都有仙人做生意,姬停喜歡這樣魚龍混雜的環境,在仙市内停停走走了許久,終于駐足在一間茶坊前。
她身上就隻有五十靈石,還是先前從故藤仙居回來時向沈芙心軟磨硬泡拿回來的。原因是沈芙心扔給她的那隻王八咬了她一口,如若她不給姬停便将王八給扔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