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着身上如火蟻侵蝕的痛癢,沈芙心久違地睡了個不需擔驚受怕的好覺。
隻是此夜多夢。
她時而夢見自己不曾見過的娘親,在夢中拼了命地禦鶴去追那抹淺淡的荷色背影;時而夢見六月蓮池烏篷船,船身搖晃,她透過層層蓮葉望向對過的小船,有素手折斷蓮花,拭盡泥污。或是某日大雪,堂前燕下,一抹殷紅踏雪而來,隔門跪在廊下情真意切地喚她小芙……
還有深深青苔下,某隻不知埋藏了多少年的破爛神像。
猶記得那年那月桃花古樹旁,她曾為祂供上一枝落花,半真半假地許過願望——
沈芙心驟然驚醒。
窗外春雨霏霏,第一線天光已經破曉。她心有預感,睜着眼睛等了幾息,果然,恍若隔世的奪命鐘聲又自劍台傳來,聲聲肅穆,震得人脾髒肺腑都發疼。
她坐起身,想起前世的自己今日也未去上劍尊的早課。千裡之行始于足下,改寫爐鼎命運的這條路,不如就從上早課開始築起?
沈芙心受刑用的那條鞭子施過特殊的仙法,哪怕用了藥,傷勢沒有七日也别想徹底好全。
幾下動作間,她痛得再度蹙眉。昨日的衣裳已經被血污髒了,或許是心中膈應,施過淨衣訣後仍透出一股若有若無的血腥氣。于是沈芙心召出芥子袋,準備換身衣衫再過去。
昨日倉促,她并未細看芥子袋内的衣物。不看還好,如今沈芙心再看,瞬間什麼都記起來了,怒意與恨意燙得她渾身發燒,恨不得放把火将整座家族都燒成灰燼。
原因無她,袋中清一色都是家中為她準備的裙衫。若是普通衣裙便罷了,竟然每件都鑲滿珍珠美玉,不是露出胳膊便是露出大腿。
仙界審美包容,也有仙人赴宴時會穿這樣華貴風流的衣裳,但沈芙心是來學劍的。
刀劍無眼,面對結夏劍尊揮斥來的劍意,旁的學生都恨不得自己是隻身上長蚌殼的蚌精。偏生沈芙心招搖得很,劍尊一劍斬來,她身上便嘩啦啦地掉珠子,旁人當着她面不說,放課後三三兩兩聚在一起,無一不是偷笑她滑稽。
沈芙心早年也困惑過抗争過,但養父一句輕飄飄的“為你好”便将她鎮壓住了。
是啊,家族怎能對她不好?将不知來處的仙胎拾回家好生養着,供給她最好的劍最貴的靈丹,多少仙二代削尖了腦袋想進的青帝靈山,她這樣資質低劣的劣徒卻也進了。
她冷眼看着滿袋輕靈的華服,想起養父反複叮囑的是為她好,可沈芙心如今想來,分明字句都是為将她賣到趙覽螢那處去求回報。
劍不是白拿的,靈丹也不是白吃的,少時因天賦低微,在家中無緣無故挨的那樣多家法更不是白挨的。
他們自小教她不擇手段去争,可從未教過她如何做個有尊嚴的人。
劍台悠悠鐘聲還在繼續,沈芙心不再遲疑,此生頭一次沒有将手伸向家族為她購置的那些華麗裙衫。
幾息之後,破天荒穿着身簡單青衣的沈芙心持劍踏出門檻,留下身後一堆将要燃燒殆盡的衣料碎片。
這一次,她沒有猶豫,也不再回頭。
*
當沈芙心趕至劍台時,懸空于結界之上的青銅巨鐘還剩九下不曾鳴響。
蓬勃開在雲水天内的青蓮花随着她步履依次綻放,她釋出一縷仙識,在整座雲水天内遨遊的陰陽雙魚躍出雲霭,在沈芙心身前嵌合成黑白太極門的形狀。
沈芙心閃身入了結界,擡眸便見兩座熟悉的巨大丹鼎。
據傳這兩隻丹鼎乃是昔年善制真正神丹的古神所用,随着當年的古仙了悟成古神,昔日愛鼎也不知在仙界荒廢了多少萬年,鼎身上破的洞和天上星子一樣多。
盡管它們看着破,但其實是趙覽螢家中私藏的寶器。橫豎擱着也是擱着,她索性就從庫中取來做了劍台的鎮台法物。
沈芙心從兩鼎中間的小徑穿過,一如前世那般,第萬千次以掌撫過鼎身,不消瞬間,掌心立刻傳來了令她安心的熟稔熱流。
三百年劍台,三百年寂寞。如今這偌大仙界竟然隻剩這兩隻破爛大鼎能給予她些許回應——
至少比手中這柄死活拔不出的所謂本命神劍來得知意。
經過兩座丹鼎,沈芙心已經可以窺見雲霧之後的劍台輪廓。她捱着身上的痛楚往裡走時,身後卻忽然蹿出一道行色匆匆的人影,不慎将她撞了個趔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