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芙心覺得自己不光頭疼,身上也疼,簡直沒有一處是清醒的。
分明自己方才還置身于趙覽螢遠在萬裡之外的宅邸,在意識消弭的前一刻自裁震碎了仙魄,按理說如今應當沒有神智,徹底淪為無情無智的堕仙才是——
她捂着腦袋尚在思索自己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屋外的人語聲中卻已帶上了哭腔。少年小仙想起沈芙心睚眦必報的性格,更加不敢闖進來,隻得更加用力地拍門:“沈師姐,你是不是死了啊!”
……是啊,分明她自行震碎了仙魄,于仙而言失去仙魄與死無異,可為何自己卻會出現在這間……
這間晦暗狹小的青室之中?
沈芙心渾身一激靈,生滿劍繭的指尖用力抓緊浴桶邊緣,吃痛站了起身。
她環視一圈這隅小室,果然在木桌上看見了一捧開得正盛的粉芙蕖。除此之外,還有那把固執到三百年不肯為她所出的所謂本命神劍。
來不及思索更多,極緻的痛楚與寒意促使她跨出浴桶,召出芥子袋翻找衣裳穿。接骨花多少還是起了些作用,身上的傷開始麻癢起來,沈芙心自記事學劍起便挨過無數打,已經打出了經驗,知曉這是好事,說明傷口正在愈合。
拍門的人聽見屋内動靜,後知後覺地發覺原來是沈芙心不願搭理自己,聲音又弱下來:“沈師姐,你傷得好嚴重,不若我去與虹京仙子與結夏劍尊求情,讓你明日不去劍台學劍了,好不好?”
聽見熟悉的名字,沈芙心怒極,猝然彎身便吐出一口鮮血來。她勉力扶着浴桶邊緣,凝視着滿桶血水中自己模糊不清的倒影,恨恨道:“趕緊給我滾!”
“可是沈師姐,”門外的小仙不依不饒,“你又不去劍台,虹京仙子她恐怕會憂心……”
沈芙心整理衣衫的手停滞一瞬,原本盛怒的情緒被這憂心二字牽扯,眉眼竟又舒展開,變作一團化不開的嘲諷笑意。
她蒼白的唇上盡是方才受鞭刑時吃痛咬出的傷痕,這一笑牽扯到傷口,原本憔悴不堪的臉因着唇齒間濡濕的血迹平添幾分怪異的豔色。
任誰憂心,趙覽螢都不會憂心。
隻因此人根本就沒有心。
經了這樣一番折騰,沈芙心倒也都記起來了。三千世界怪奇之事不少有,可所謂重生卻真不常見。她沈芙心不知走了什麼大運,竟然重生至了與虹京仙子趙覽螢結契的前三個月,在青帝靈山聽學的時候。
說來她今日這身鞭傷還是拜趙覽螢所賜。
仙界顯位于人界,又受制于神界。如今身在仙界的仙人們哪位不是天之驕子,除卻刻苦修煉從人界飛升上來的,還有些許受天地靈氣催生出的仙二代靈胎。
沈芙心便是仙界土生土長的仙二代。
據說她是隻遺落在外的棄胎,其養父看她可憐,将她從河渠中撿了回來。
為報養育之恩,她汲汲營營七百年。分明是承天地靈氣而生的仙胎,可悟性極差,半個仙界都知曉仙界以西,南柯連廊處有這樣一個扶不上牆的廢物。
沈芙心被家族送來青帝仙山聽學,參學三百年拔不出哪怕一柄劍。劍台的結夏劍尊在昨日終于忍無可忍,将她痛斥一頓。沈芙心悄悄給自己施了個屏聲訣,表面恭順,可心裡卻也厭煩了拔劍不出的日子,便一連三日未去劍台學劍。
結夏劍尊乃是先年淡泊名利的陸地神仙,靠論劍飛升上來的正統仙一代。平日是軟塌塌的老好人性子,卻最恨她們這些打降世起便是小仙的學生懈怠。于是一怒之下告上無量法台,請趙覽螢做主。
虹京仙子趙覽螢作為最年輕的仙山之主,倒很給劍尊面子,在衆目睽睽之下親自掌鞭,給了沈芙心七十二鞭。因着沈芙心惡名遠揚的品行與家世,衆小仙避她不及,更不會幫她。她法術被禁,暈死過去數次,是自己一個人從無量法台爬回山巅青室中的。
思及此處,沈芙心垂下眼睛,望向自己手臂處翻白的猙獰傷痕。
她前世曾以為趙覽螢心中沒有愛恨,隻有大道悲憫。可笑沈芙心識人不清,收養她的家族,看似慈愛的養父,高高在上的神女……樁樁件件盡是将她推向死路的助力。
一切撕破謊言的荒唐事,都要從那紙滴了趙覽螢心頭血的結契書說起。
沈芙心原以為家中愛重她,這才幫她挑個最好的仙子相攜永生。可直到大典熱鬧散盡後仙子挑開她縛眼的紅紗,直到仙子在滿室螢火微光中對她似是憐憫似是嘲弄地笑了笑,說出的那句話如同潑醒沈芙心的冷水,讓她從頭到腳戰栗起來——
她說,沈芙心,看你資質,倒真如她們所言,是個好爐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