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确實落下來了。
雨雲被風吹過了山巅,一層極厚的雨幕便鋪天蓋地而來,電閃雷鳴加之烏雲密布,那荷葉被打得七扭八歪。
楊心問又拿了一隻手,将它頂得更高了些,才不至于讓那葉底蓋在陳安道的天靈蓋上。
其他的人迅速支開了結界,蛙兄手上拿着東西,慢了一拍,從頭到腳地被澆了一遭,很有些夏雨蛙鳴蟬泣的詩意。
“安道……你這是做什麼?”長老忙走了過來,從蛙兄手上拿起了陳安道的腰牌,要遞回給陳安道,“你和阿珉都是我們臨淵宗的棟梁之材,這又是鬧得什麼脾氣?”
陳安道面色冷淡,依舊拱手道:“在下所言句句肺腑。我與師兄出生世家,受祖輩蔭蔽,方占得這樣的位置,的确是受之有愧,還望長老收回這腰牌,莫要壞了宗門規矩,叫在下平添愧意。”
那腰牌便跟個燙手山芋樣的被推來阻去。楊心問折騰着那荷葉,感到自己如芒在背,卻也不去理睬那射向他的視線。
原來不要廢物是假,楊心問暗道,不要賤民才是真。
蛙兄有些不知所措,半晌咬咬牙,上前道:“陳師兄,你這般說辭便多少有些偏頗了。新制不罰舊過,若要論起來,宗裡長老當年也并未經過弟子大選,都是由宗門請來的各方能人異士,若這新定的規矩非要清算過往,那豈不是連各長老都得來參加這弟子大選?”
“新制不罰舊過,法不溯及既往,王師弟是個明白人。”陳安道看着面前的蛙兄,他雖不如蛙兄高大壯碩,卻瞧不出半分弱勢,一字一句聲輕而意重,“隻是我師弟亦是一個半月前便已經拜入師門,叩過師父,得了賜名,我為見證。”
“諸位這般不容我師弟,是覺得師父受不起我師弟叩的頭……”陳安道掃了一眼在座衆人,複又看向蛙兄,“還是覺得兮山陳氏做的見證不足為信?”
楊心問眼見着那釘在他身上的視線猛地一亂,蛙兄幾乎是倉促道:“師兄,這、這說的是什麼話?兮山陳氏百年世家,霧淩掌門和令尊實沈長老更是鬥重山齊,威望素著,我等具是負弩前驅,哪裡會有什麼不敬之意!”
人群裡響起一衆附和。楊心問聽在心裡,方意識到其實這修仙界跟下頭也沒什麼區别,要想過得松快,要不勉力修行,修成師父一般的臨淵第一劍,要不然,恐怕還是得靠爹娘祖宗努力。
陳安道并不回話,而是在荷葉下垂眼靜默。他今日本就身體抱恙,現下面色瞧得更是慘淡,楊心問在後頭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做好了對方一旦暈倒他便能給人撈回來的準備。
“凡心向道,這本就是我等修仙之人極力倡導之事。”一道女聲自人群中傳了出來,楊心問擡眼望去,竟發現是徐苶遙站了出來,沖他們說道,“但臨淵宗并非尋常山門,便是世家子弟進來,也要經過考校甄選,從中挑其佼佼者,方能拜進山門。更何況是星紀長老座下,非仙緣極盛者,如何夠格拜入他門下?”
雨聲漸大,可徐苶遙的聲音依舊穿透了雨幕,落入他耳底。
陳安道開口道:“我與師兄二人靈脈不通,想來也夠不上徐師姐口中的仙緣了。”
“你出身兮山陳家——五代内出了三位得道飛升者,無論你自身資質如何,這都算是極重的仙緣。而葉珉是天座蓮聖女一脈此代的獨子,若要算起來,這臨淵宗的地契都是捏在他手上的,你二人拜入星紀長老座下,自然是合情合理,容不得他人亂嚼舌根。”徐苶遙神色肅然,看向楊心問的眼神利如刀劍,“但這位楊氏子,我卻瞧不出有半分修仙的機緣。”
那群人霎時便像找着了主心骨,又跟在徐苶遙身後低聲附和。蛙兄似是還想說些什麼,但支吾了半天,依舊沒那魄力再出頭。
雨勢越發得大,荷葉邊緣開始打顫。楊心問見陳安道撥開了那葉子,走進了瓢盆大雨中,停在了徐苶遙的面前。
“人海茫茫。”他說,“師父一眼相中了他,這難道也算不上仙緣?”
“星紀長老修為高強,有移山填海之能,我心中敬佩,不敢造次。隻是——”她話鋒一轉,“長老大道至純,博施濟衆,或是偶見孤兒伶仃可憐,心生恻隐,這才壞了規矩,本也算不上仙緣。”
陳安道的發絲已叫雨水浸潤,一些熨帖在他耳後,一些則叫雨水裹得充盈了起來。他的視線讓雨水模糊,身上的青衣也被淋透,半晌偏頭輕咳了一聲,楊心問連忙又撐着荷葉上前——雖然在這雨勢下顯得杯水車薪。
“苶遙師姐。”陳安道咳完一聲,聲音竟是有些作啞,“敢問師姐,已有多久未曾下過山了?”
徐苶遙皺了皺眉:“當有三四年了……何出此問?”
“三四年……”陳安道啞聲道,“三四年,師姐自然也就不知道如今的民間是何等模樣了。”
他忽然側身震袖,擡手指向南面。伸出的那根手指繃得筆直,慘白的手背上青筋外露,天外一道霹靂,雲幕似被撕出一道裂痕。
陳安道擡眼望向衆人,他發帶松散,目眦欲裂,卻叫那白光襯得如惡鬼邪煞。
“師姐且去看看!就在山腳的那座小鎮上,幾裡的小巷,垛疊的都是病患死者。那些病人無處尋醫,屍首無人收殓,百姓易子而食朝廷征戰不休,天災人禍接連并起,長街望去,誰人又不是鳏寡孤獨廢棄者?”
他說得聲嘶力竭,連脖頸都泛起了病态的紅,接着顫抖地收回了手,輕輕地捂住了自己的臉。
“師弟是個孤兒,卻也不過是個孤兒。若是因為心生憐憫,那師父便應當接那成千上萬的孤兒上山,開糧倉,濟萬民,平邪祟,抗天災。”陳安道輕道,卻能叫在場的所有人都聽得清楚,“如今師父不過是相中了一個根骨奇絕之輩上山,你們便覺這算悲天憫人,博施濟衆。莫說師父并未生這等心思,便是他當真要救濟天下,你們難道還能攔得了他不成?”
“星紀長老他……”
“我師父不過是心智未開,卻并非蠢笨。”他冷道,“咳……你們拿他當棍使,真以為他什麼都不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