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室透在黑暗的夜裡奔跑着。
自天空潑下來,砸在他頭頂的冷水持續不斷,像千萬根針,紮得頭皮一陣陣疼。
污濁的腥味在風雨中彌漫着。分不出來是内裡腔道的黏膜在劇烈的呼吸中撕裂了,還是外面環境中逐漸濃郁起來的血氣。
有血氣是正常的。
他一路過來,已經聽到了無數呼喝和槍聲,甚至好幾次子彈就擦着他身邊過去——那個其貌不揚的出租車司機,真是不可小觑。
說什麼“兄弟們已經趕過去了”,好像組個局和三五老友搓麻一樣輕松,結果搞出來的是一場不輸于重點地盤争奪的火并。
火并的另一方自然是朗姆的人。雖然安室透不知道這裡附近埋伏着多少組織成員,但是以朗姆一貫的人海戰術風格,哪怕隻是炮灰的外圍成員,也會搞一堆過來塞滿場子。仿佛這樣就能把水攪渾,掩去他本人出現過的痕迹了。
然而現場确實,太混亂了。這一帶都是參差不齊的低矮房屋,亂七八糟地這一堆那一堆,像是被一腳踩塌了的樂高積木,在黑漆漆的夜晚實在分辨不出來。
而且,因為剛才完全是在沒有意識的狀态下,追着庫拉索跑出了不知道多遠……現在要找路回去,實在有難度。
在數不清的被迫卷入又及時脫身的短兵相接中,和同伴們也走散了。希望大家都平安無事……包括那個,還孤零零地待在地下室裡的人。
朗姆不會冒險維持那麼長時間的通話。那個冰冷狹小的房間裡,此刻隻會是一片沉寂。
雨勢這麼大,說不定地闆已經積起了雨水。金屬的刑椅保存不住溫度,那件花哨的薄外套,恐怕抵抗不住深夜的寒冷。
如果他還在那個房間裡,至少也能讓那個人暖和起來——但那個人把他單獨丢出來了。
真是的。受凍也是自找的。一個招呼不打就直接催眠他,把他當刀用。還催眠了景,這倒是早有迹象。以為自己能操縱一切嗎,自作主張的家夥……必須得好好教訓一次了。
希望那顆不知道做什麼用的藥,能讓那具軀體降溫的速度慢一點,再慢一點。
安室透又轉過一棟樓,停下來躲藏到牆角。确信安全以後,他伸手進褲袋,按了一下裡面的車鑰匙。
遠方模模糊糊地傳來了一聲汽車的鳴笛。
蘇格蘭也聽到了那聲沉悶的鳴笛音。
他松開手臂,把已經失去知覺的對手小心地平放到地上,順便拎起了掉在一旁的鐵質水管——然後一水管砸翻了剛從側後方摸過來的另一個人。
他呼吸急促,借着窗口漏進來的一絲天光看了看這個陌生人的臉。白人,大概是朗姆的手下,看起來沒打錯。
這趟過來實在是意外頻出。
一開始他不是很想上車,純屬被黑麥拖進去的。車上連他有四個人,到了這附近以後,司機蔡永聲就把車扔到路邊,從後備箱裡拎出一根沉甸甸的金屬棒球棍,去找他的“兄弟”們了。
黑麥也跟蔡永聲跑了。現在聽起來,這兩人已經跟朗姆的手下交上火了。
雖然并不認可黑麥的種種行為,但蘇格蘭親眼見識過黑麥的實力。有一次他們搭檔,蘇格蘭負責接應和監視。而黑麥隻是到地方下車,叼着煙走進一條巷子,十分鐘後再一身血出來,拉開車門坐回副駕的時候整輛車都晃了一晃。
“完事了,叫清道夫。”
叼着的煙甚至都還剩半截。
不知道庫拉索跑哪去了。她最好祈禱不要撞到黑麥手裡。
萩原從下車起,倒是一直老老實實跟他一起行動。但是剛才——
“林先生習慣對需要放在身邊的,但又不是很信得過的人,施加催眠暗示。”
所以——
那條一圈又一圈糾纏在心髒上,好像黑色的網一樣的小蛇。在長久以來的分隔中終于休眠了,消失在陰影裡的蛇——和他做下了約定的那條蛇。
其實自始至終,都沒有徹底相信他,是這樣嗎。
“為什麼?”蘇格蘭聽到自己的嗓音發啞,都有些聽不出原來的音色了。
萩原露出了一點微妙的神色——就像當年他們剛剛認識的時候,發現他堅持想要觸碰一下那條寵物蛇醬的樣子。
諸伏景光當然能看出來萩原不想讓他碰蛇醬。雖然像是炫耀一樣把蛇醬拿出來展示,但隻要他稍微流露出來一點意思,就會立刻帶一個新話題,順勢收回手,把蛇醬拿遠了點。
這是一種足夠妥帖的拒絕。識趣的人發現這種暗示就會順坡下,不再做嘗試——但諸伏景光裝作沒有看出來,三兩句話後又把焦點繞回了蛇醬身上。
他一定要搞清楚,那種莫名其妙的,好像被設定了日程任務一樣的感覺,是不是和蛇醬有關。
而萩原顯然也發現了這一點,但又不想直接撕破臉,隻是準備開溜了。
——就像現在這樣。出門去以後就借着混戰的事态拉開距離,沒多久,人就不見了。
蘇格蘭自然也能讀出來,萩原含在口中,沒有說出來的話。
他甚至都能想象到萩原彎起眼睛,雙手插袋歪過頭說話的神态——“已經說過了吧,隻是個自保的方法啦——什麼,你還要問這麼清楚嗎?是想問為什麼林先生要自保,還是問為什麼,你在林先生面前屬于要防備的對象?”
蘇格蘭當然很清楚為什麼林庭語會有這種自保的行為。
黑暗組織對四肢健全的普通人來說都很危險,更何況是林庭語這樣不能打又不能跑的人。身處龍潭虎穴,會想給自己上層保險,再正常不過了。
他也很清楚……為什麼林庭語會防備他。
——你真的很不會說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