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默良久之後,林庭語輕輕敲了一下桌面:“我沒有說要趕你走,你走了誰來給這桌付賬?”
他不帶笑意開出來的玩笑,卻讓這桌幾乎凝結的氣氛松動了起來,像堅冰忽然裂解成塊,落在厚實的地毯上,漸漸滲出了水迹。
蘇格蘭也沒有笑,但緊繃的肩膀一瞬間放松地垂下來了。
他睜開眼睛,望向林庭語。
“我不會褒揚你的忠心,那種事留給你們組長做吧。”在他逐漸升溫的注視裡,林庭語拉起餐巾擦了擦嘴角,仍然沒什麼表情,但語氣溫和了許多,“你有沒有想過這種事,其實和我也沒有什麼關系,隻是你真的很不适合說謊,下次不要說了。”
林庭語垂下眼,開始切牛排:“你從來沒想過報複琴酒。”
蘇格蘭沒有說話。
“很奇怪我怎麼看出來的嗎?放心吧,你沒有露什麼破綻,即使對着專業的儀器也一定能夠順利過關。”
全熟的牛排用标準西餐刀切起來相當費力,林庭語努力了一陣,終究是放棄了,擡眼看向蘇格蘭:“你的小刀上沒有多餘的東西吧?借我用用。”
蘇格蘭沉默了幾秒鐘,伸手拉過林庭語面前的餐盤,然後試探着捏住了林庭語手上的西餐刀。林庭語松了手,蘇格蘭就把他的刀叉都拿走了,開始切分這塊被劃拉得亂七八糟的牛排。
過了一會,蘇格蘭低聲說:
“……如果我真的想知道呢。您會告訴我嗎。”
對一旁的沙拉沒有興趣的林庭語百無聊賴地轉起了沒用過的細長餐勺:“不是什麼特别需要保密的事,隻是經驗。新手測謊員總是過分相信指标、模型、曲線,各種隻要長着眼睛就能看出來的東西,但忽略了最重要的一點:被試對象本身。”
銀亮的餐勺在他指間慢慢轉着圈。
“我判斷你不是那樣的人,僅此而已。”
蘇格蘭手中的刀在餐盤上劃出一道有些刺耳的摩擦響聲。
“您為什麼會這樣判斷呢?”他停下切割的動作,輕聲說。
見慣最深的黑暗的人,在什麼情況下會不用最大的惡意去揣測另一個已經沉溺黑暗的人呢?即使僅僅加入組織一年左右,蘇格蘭也見過了無數醜惡的嘴臉,在律法不能起效的地方道德同樣也無法形成束縛,徹底釋放自我的人和動物也沒有什麼兩樣。
何況林庭語的本專業就是研究這些,要說什麼仍然對人性光輝充滿期待,是絕無可能的。對于“人性”這種虛無缥缈、伸縮自如的東西——
林庭語用餐勺敲了敲蘇格蘭的刀柄:“很簡單,看眼睛。被仇恨蒙蔽的眼睛裡都是渾濁的血色,不是你這樣幹淨的——”
他停頓了一下,但似乎想不到什麼别的合适措辭,于是簡短地說:
“我喜歡你的眼睛,保持好它們的樣子吧。”
蘇格蘭覺得自己的耳朵已經燒起來了。
他說不出話,隻能低着頭繼續切牛排。他對自己的刀法确實沒有吹噓,即使在走神,也很快就把這份牛排分割成了十數個恰好入口的均勻小塊……但是,太快了。
實在沒有别的理由拖下去,蘇格蘭隻能把餐盤和刀叉推回林庭語面前。
林庭語也沒有客氣,叉起一塊,不蘸任何醬汁就放進口中,緩慢地咀嚼起來。
蘇格蘭過了幾秒鐘才把臉上的熱度壓下去。他觀察了一陣林庭語的表情,然後叫來服務生,換掉了還沒上的餐後甜點。
原本套餐裡配的是一款特色蛋糕,以使用少量的高純度烈酒增進風味聞名。蘇格蘭在菜單上挑選了一款更簡單的戚風蛋糕,就讓服務生下去準備了。
注意到林庭語投過來的視線,蘇格蘭輕松地笑了笑:“您似乎很不喜歡濃烈的口味,這份牛排用了一點黑椒調味,您把夾着黑椒粉末的部分都避開了。”
“你的觀察力真的很好,這也是職業本能嗎?”
“也許吧……但是通常來說我不需要自己觀察。”
蘇格蘭簡單地介紹了一下:狙擊手通常會把觀察環境的任務交給一旁的觀瞄手,而組織裡二人搭檔出任務也是不成文的慣例。他不确定林庭語對這些具體的行動細節有沒有了解,畢竟林庭語看起來就和這些毫不沾邊——
但在想到林庭語剛剛眺望窗外時一眨不眨的眼睛,蘇格蘭突然忍不住想象了一下林庭語做觀瞄手的情景。
安安靜靜坐在狙擊槍旁審視目标的林庭語,眼神會比啞光的槍管更冰冷嗎?
還是像剛才那樣空茫一片,仿佛被冰雪覆蓋了所有生機的荒原?
蘇格蘭慢慢地開動了自己的餐點。帶着些微血腥味的半熟肉塊落入齒間,轉瞬就被無聲地咬碎碾磨,化成汁水和無味的渣滓,然後經過喉嚨進入胃裡,形成對身體有益的養料。
——我喜歡你的眼睛。
說出這樣的話,應該就已經是某種認可了吧。
不管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