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給他講一遍那個土耳其人和巴伐利亞人的笑話,但是山治用眼神勸阻了我,就作罷了。
“所以你的德語作業呢?”我在桌上那攤亂七八糟的紙裡面翻翻,根據零星認得的單詞辨認出疑似德語的東西,“你打算怎麼辦?”
霍金斯咬字咬得極重:“我甯可死也不會求助特拉法爾加。”
“喂,别把盤子弄碎了。”山治提醒他。
我看了一眼我那連後腦勺都寫滿了嘲諷的羅大夫:“我勸你也别試圖去讓羅掌控你的作業,寫作業的和判作業的都精通這門功課唯獨你一個交作業的一竅不通這是很危險的。”
“這我當然知道。”霍金斯哼了一聲,“德語這門愚蠢又難聽的語言居然能跻身選修科目真是匪夷所思,卡洛斯一世都說過‘我以西班牙語與上帝溝通,以意大利語向女人調情,用法語同紳士寒暄,而用德語調教馬匹’。”
OMG。
“卡洛斯一世确實說過這話,”羅冷冷地說,“英國人對此有更實際的行動,比如說雖然同樣發源于西日耳曼語支英語使用者卻認為德語粗俗,所以在正式的講話文章中更推崇運用那些源自拉丁語和法語的詞彙,那麼你為什麼不舉英國人的例子而要舉個西班牙人的例子呢?是那段淪為英國殖民地的日子不堪回首嗎?但我還是要為貴國鼓鼓掌,畢竟被殖民那麼久官方語言也沒變更為英語,起碼保留了一點尊嚴。”頓了頓:“哦,抱歉,我忘了,貴國現在的官方語言阿拉伯語也是被阿拉伯人殖民後的産物,真正的埃及語早在公元七世紀就和古埃及文明一起完蛋了是吧。”轉回頭繼續打遊戲:“節哀順變。”
一片寂靜。
“呃,單純從卡洛斯一世他這個人身上找原因,他說那段話是帶着極其濃厚的主觀色彩的,”我盡量把這種互相攻讦拉回到學術探讨上,“卡洛斯一世是西班牙的國王,又在比利時這種盛行法語的低地國家長大,當然會覺得西班牙語和法語好聽。那時候以德國為代表的國家盛行新教,他讨厭異教徒所以連帶貶低德語不奇怪,至于為什麼擡高意大利語我就不知道了,也許是喜歡聽意大利歌劇?”
霍金斯還是一副不高興的樣子:“你們俄語和德語一樣說話跟藏着輛摩托車似的,你當然不覺得難聽。”
“容我糾正一下,”我做了個拉拉鍊的動作,“俄語那個是大舌音,德語是小舌音。小舌音在‘同紳士寒暄’的法語裡面也有廣泛使用,比起大舌音更好聽但也更難,所以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娴熟運用,比如我們衆所周知的那位阿道夫先生,他激情澎湃的演說裡就完全是大舌音。”聳聳肩:“你的室友裡就有能發出美妙德式小舌音的德國朋友,如果讓他讀一段《浮士德》之類的詩劇著作想必紳士、女人和上帝應該也能聽得挺愉快吧。”
“我沒有興趣跟紳士或者上帝對話,Mein Herz,”羅語氣平靜,但能聽出心情很不錯,“你聽得愉快就好。”
但是我承認,德語非常難學,輔音非常多,而且練不好小舌音用大舌音代替的話,着實是有一點點不好聽的。語法也挺難的,句子又長又複雜急性子的人受不了,而且在這個超長的複雜句裡面通常關鍵動詞放在句末,要一直聽到最後才能知道這句話到底說了啥意思。
插播一個笑話——馬克吐溫曾經吐槽德語說:“每當德國的文人跳水似的一頭鑽進句子裡去,你就别想見到他了,一向要等他從大西洋的那一邊再冒出來,嘴裡銜着他的動詞。”
反正對于我這種本來就學得很零碎的外國人來說,好不容易等到後面的動詞,已經把前面囫囵半片聽到的内容忘得差不多了。
不管咋樣,對于培養耐心是挺有幫助的,你看羅大夫就很能耐得住性子聽别人說完話再把醞釀好的毒液潑回去不是?
“我以前也覺得德語不怎麼好聽來着。”回到房間,我繼續拿着劇本三心二意背台詞,和羅又說起了剛才的話題,“教我德語對話的那個妹子也不太會發小舌音……但你說德語真的很好聽。”
“這都是你的主觀印象,”他坐在沙發裡看電腦,“你在愛情片裡聽法語,在大禮堂裡聽意大利語,然後在戰争片聽德語——還多是蘇德戰争片,你當然會覺得難聽。現在你和一個德國人結婚了,你迷戀他的□□,對他說的語言印象好起來也不奇怪。”
“你這樣總結顯得我愚蠢又輕浮還很容易被人影響。”我随手翻開旁邊小桌上放着的德語書,“明明是我思想開明善于摘掉有色眼鏡——哇哦,完全看不懂。”
“你會那幾句就夠了。”羅頭也沒擡,“這麼說可能有點不謙虛,但我覺得我的俄語水平已經到了和你無障礙交流的程度,沒必要為難你去學一門完全陌生的語言隻為了談情說愛——我們大概率不會在德國定居的。”
“也大概率不會是莫斯科,我保證。”
他笑了笑,視線落在我手裡的劇本上:“今天彩排還順利嗎?”
“還行吧,迪巴魯——就是山治君迷弟之一,演柯林斯,尼日斐舞會那一幕他應該對達西獻殷勤的,但一直圍着山治也就是彬格萊轉……除此之外柯林斯那副招人煩的勁兒他演得挺好的。”我卷着一縷頭發,“但是我不太理解,為什麼非得把家産傳給這麼個遠房侄子不可?”
“這是限嗣繼承法決定的,你知道分封制吧?”
“知道,‘領主的領主不是我的領主,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
“就是那回事兒。分封下去的不光是土地,還有義務,義務多種多樣,比如要提供騎士的馬、武器、騎具等等。但如果不幸得到一塊需要提供騎士也就是服役人的土地,這就被稱為限嗣繼承地産,無法用金錢替代義務,必須得有個人在那兒。”羅浏覽着屏幕漫不經心地說,“比如特拉法爾加家得到了三平米的土地種土豆,同時這塊土地還得承擔起出一個服役人的任務,那麼隻有我可以繼承地産,拉米頂多能分到一點兒我父母留下的錢——服役人當然得是男人。”停頓了一會兒,語氣尖刻起來:“蠢透了這種荒唐的制度,沒有兒子繼承土地和房産那等我咽氣随便個誰就能仗着所謂血緣把我的妻子從我們的房子裡趕出去——我要是班納特先生一定在咽氣之前先崩了柯林斯。”
“親愛的,你的妻子沒有那麼愚蠢聒噪,所以不要把自己代入班納特先生。”我坐到他身邊,順手摸了摸他的臉,好奇地探頭,“你看什麼——哦,好了。”看到滿眼的德文馬上好奇心全無。
“病理學的文章,你要是感興趣我可以口譯給你聽。”
“謝謝不必了,我還是專注于口腔醫學那一畝三分地兒吧。”我往他身上一倒,靠着他繼續看劇本,“你介意我這麼擠着你嗎?”
“完全不介意。”
“胳膊麻了就吱聲哦。”我看了一眼手機,跳起來,“媽耶,都這麼晚了,我得回去了!”
然而大貓貓不肯放人,一把抓住了我。
“我不太容易能睡着,睡眠質量也不太好,”月亮從陰翳的樹林後面望着我,“但是有你在我身邊我睡得很好,還想再好好睡一覺。”摩挲着我的手指:“留下吧,陪我一會兒,好嗎?”
我大概也就抵抗了三分之二秒吧,就投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