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古典畫中的美人、單薄而柔軟,像風花雪月一樣,美好而不易長留。
看着她柔和的笑顔,他總會忍不住遐想未來,那時他還是不識愁滋味的少年,有着不切實際的設想,卻沒有實施它的能力。要是能看到她在沖繩起舞就好了,她說她練得最多的舞叫不滅之雪,她母親從小就教她跳這支舞,隻是母親一直都不滿意。他想看她在沖繩跳這舞,既然叫不滅之雪,那就是能讓人感覺像是見到了雪一樣的舞蹈吧?如果是她的話,在沖繩也一定可以辦到的,一定。
她喜歡那些詩詞裡有一句“良辰美景奈何天”詞很美,不幸的是應在了他們身上。
他不是怨父母,他是原諒不了自己,年少的時候那麼散漫,自以為憑着不錯的理科成績和滑闆的愛好就能悠閑地随心所欲地度過學生時代,之後的人生之後再想,而不是再努力一點,努力一點去争取讓别人高看他一眼的資本。
得知櫻的訃聞時,他甚至沒有辦法進入白鳥一族的領地去吊唁她,他甚至沒辦法去了解她是怎麼死的。遠遠地眺望那座宛如宮殿的宅邸,想起裡面的人和事物,他也想象不了櫻是怎麼在那樣的地方生活了十八年。
她死後,與她在一起的那些回憶便開始越發清晰,如噩夢般圍繞着他折磨着他。她的一颦一笑,她所留給他的物件和回憶,曾經讓他幸福得夜不能寐的一切都變成了剜心的利刃。從他第一次遇見她起,她就像一位導師,指引他各種事情,無論是生活的困擾還是精神的迷茫,都能在她的柔聲細語中化解,撥雲見日。而那時他亦師亦友的摯戀以她的消失給他上了最後一課——一個人的死亡,對那些愛她的人來說意味着什麼。
他曾對死亡沒有任何概念,每一次滑闆練習失敗時的骨折也不過隻是面臨刹那的驚心動魄,所謂的案件、事故、災難也離他很遠,至多隻是略表同情。櫻死之前他對死亡的理解就是生命體征徹底消失,櫻死之後他才意識到那不隻是人體在微生物的分解下腐爛,而意味着那些重視她的人将再也看不到她的面容、聽不到她的聲音,再也無法與她進行交流,不會再與她産生新的聯系,從此她将從所有人的生活中消失。
她不像那些描寫愛情的作品的女主角一樣,盛大登場、絢爛結尾。她平靜地來、平靜地走。地球少了她依舊在轉,人們沒了她也依舊向前,吊唁的人他不了解有多少,她的死訊也不知有多少人收到,在遇到她以前他并不知道世上還有這麼一個女孩,在遇到她并接近她以後,才發自内心地感歎她的那一份平常心。
對一切都懷有一份感恩的平常心。
在大雪紛飛,行人都凍得不敢出門的日子裡,穿着一襲和服,披着一件坎肩就徐徐走在路上,任鼻尖凍得通紅,還能以春風般的微笑,伸出手去接住雪花。滿頭烏發披上一層碎雪時,她還是笑着的,永遠是那種矜持的笑。那個時候他就已經不顧一切地要陪在她的身邊,他覺得少看她的一個表情一個動作都是種巨大的遺憾,所以縱然沖繩人的體質适應不了京都的嚴冬,也還是執拗地與她同行。
就像《古都》裡所描寫的一樣,分離前的那場雪。
他朝若得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頭。
凍得哆嗦的櫻屋敷薰擔心雪水滲進頭發裡,所以在頭上積了一點雪後就會忙不疊地拂掉,可是櫻卻全然不會,她還是那樣笑。
[“櫻!小心啊,這樣很容易生病的!”]
連他去拂掉她發上的雪時,她也還是那樣笑,溫柔如水的眼眸彎成月牙。
她到底,為什麼這麼不可思議呢。
就連在這種天氣裡,這樣幾乎要被嚴寒掩埋的室外,也能像個小女孩一樣快樂,又像個飽經世事的老者般氣定神閑。
也許她早就料到了?
也許她其實有什麼先天性的疾病,她對後果了然于心,卻一直沒告訴他?
如果真是這樣……那她,或許早就預料到了自己的死亡?所以才能那麼珍惜眼前的事物嗎?
可是,即便是那樣,也太痛苦了。他還想每一年都和她去看沖繩的櫻花和京都的雪,哪怕老得走不動路,他也有用自己制造的飛行器和她一起騰雲駕霧的信心。
飛行器還沒造出來,想一起使用的人卻已經不在了。
那以後,他終于理解了,為什麼她看向那些賜予她名字的花朵時會露出略微感傷的笑容了。櫻花花期極短,所以邊開邊落,随風而逝,綻時盛如粉雲、落時不知歸處。這種花一旦獨開,佳色就會大打折扣,随風飄揚也不像其他的花朵一樣有伴同行,而她恰好又孤身一人,看到櫻花怎麼不觸景生情。
她天生就有讓人鎮定下來的能力,遇到任何懊惱和痛苦的時候,凡是了解她的人都會這麼想:“隻要見到櫻就沒事了。”
她總是像水流一樣清澈、柔順、甯靜,連帶她的死,也隻是讓他沉浸在無聲的哀痛中。沒有歇斯底裡,沒有如瘋似癫,隻有這個正值青春壯年的男人眼前的一片黑暗,以及向她所留給他的一切,低聲傾訴的話語。
“櫻,茶葉立起來了。是不是你要回來了呢。”
“櫻,以前的我真的就是個笨蛋,真希望你那忘了我那些蠢事,可是那畢竟是我們的過去啊。”
“櫻,對不起。”
“我連守護你的資格都沒有。”
“真羨慕觀海她們……至少,她們還能去你家祭拜一下你。”
“你現在在想什麼呢,是清水寺的紅葉,明正的畢業舞會,還是沖繩的櫻花,或是不滅之雪?對不起啊,沒能陪你到最後。”
“要是你那天和我說些什麼就好了。後來你去了中國對嗎?‘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别離。相去萬餘裡,各在天一涯’我讀懂了,可是你已經不在了。”
很久以後,他慢慢走出來,不再去想那些痛苦,慢慢學會了泡茶讓茶葉立起來,慢慢學會了自己穿和服,學會了讀中國的古詩詞,學會了她活着時還沒教會他的很多事。
他本以為虛構的作品裡都是不切實際的羅曼蒂克,但《源氏物語》中的各種紅顔恩怨又讓他忍不住聯想到櫻,風花雪月随四季流轉而變,也許是因為京都四季分明,時間的流逝才格外清晰,在那裡長大的人對時間的認知也别具一格。他想起那時就會覺得,櫻的時間或許并不比他的要長,但她或許對每一秒都問心無愧,才能如此從容地活着。
滑闆讓他重新想起與愛戀這種感情相遇以前的生活,他沒有變成他自己最唾棄的羅曼蒂克作品裡的羅密歐,而是重新去找那些美好的事物。并堅信将它們記錄在一筆一畫間,遠在奈落的她也能感受他的欣喜,這就像他們曾經交換字畫一樣,傳遞彼此的感情。
這就是他對那些曾在自己的指尖中,流逝的時間的補償。
他謄寫了很多母親喜歡的俳句,母親把很多收藏起來,挑了最喜歡的挂在會客廳裡,每逢家裡來客便喜笑顔開地稱道,以前他從來不知道,要讓總是蹙着眉的母親快樂竟然隻是寫幾幅字的事。
懷念、痛苦、眷戀,還有感謝,無數心情混雜在一起,變成無法用理性主義闡釋的感情,組成他對櫻的記憶。
[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我寄愁心與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
如今再也沒有她的字迹會回應他了。
“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複年年……”每每思及此處,他總會喃喃自語。
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