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面的語氣裡早已沒了一開始的不決,淩歲穗随即道:
“那我幫你!你說怎麼做我就怎麼做,隻要你說,我能幫得上的,我全部都幫你。”
他默默失笑,“好,那麻煩你了。”
“不麻煩不麻煩。”
可周淮先心裡其實本就沒想讓淩歲穗累着,她想體驗,那便體驗一下便好。
又想起淩歲穗剛才還是有些害怕打碎的樣子,他想讓淩歲穗立刻上手試試的想法被暫壓下。
轉頭輕聲問:“或許你可以幫我打光嗎?”
“當然!”淩歲穗一下就找到了一邊的打光燈,“包在我身上。”
周淮先也話不多說,拿起瓷瓶開始給它填補花紋,“這幾天我已經上好了一遍,再多重複幾次就好了。”
他的說話聲很輕,“隻是需要一些耐心,如果是你來做的話,會做的比我還好的。”
淩歲穗邊打着光,呼吸也連帶着放緩,愈發湊近了些,想看周淮先是怎麼做的,正專注着顧不上轉移視線。
随口回答了句:“我哪裡有什麼耐心。”
周淮先的說話聲始終很淡,正如此刻他手下這根細細的畫筆所要做的那般輕描淡寫:
“你很有耐心,隻是你自己沒太察覺。
其實文物修複師這項工作像是天生為女性而打造的,就像她們有與生俱來的多一分細膩和耐心一樣,隐忍而強大。
很多時候不是女性修複師不多,而是有時社會會下意識認為家庭内的一切事務也都歸于她們,以至于她們無法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所熱愛的事業中去,這是從古至今而言在曆史文明上的一大損失不是嗎?”
聽着他的清淺的聲線,淩歲穗輕點頭稱道,聲音也不知不覺中放輕,尾音中帶着回憶的缱绻:
“我知道這種感覺,我跟你說,我上大學求學時就有一位特别、特别喜歡的國畫老師,他的作品是我看一眼都會被吸引到走不動道的程度。
可惜我在國畫上的天賦不深,那時雖說隻是選修課,上完幾次課就結束了,可最後的結課作業還是沒能讓那位老師滿意,他在這上面的苛刻超出我的想象,所以毋庸置疑地…我被留堂了。”
聽到這句話時,他畫完手中的這筆,提起筆尖忍不住問道:“他很兇嗎?”
淩歲穗輕搖了搖腦袋,否認:“不兇,一點也不兇,就是認真苛刻,說我的筆法和理解全錯了。
最後就是給我開了小課,讓我去他家看他一筆一劃地畫,最後我硬生生站了幾個小時腿和腰都麻了,但是老爺子當時都八十多了,畫完畫之後還一點都不累的樣子。”
淩歲穗依舊保持着打燈的動作,另一隻臂彎卻漸漸窩起,将臉埋在了裡面,隻留出一對半搭着的眼睛,迷迷糊糊的嗓音裡似是有些憾意。
“我很崇敬他,他被稱為那個年代的植物畫第一人,我那時感到幸運這樣的大家能成為我的老師,可後來每每想起又有些唏噓,噓唏的是一直被淹沒在他背後的妻子。
因為就在那天被他抓去留堂的時候,我看到了他的妻子……一個看起來就不開心的、卻時刻得體的妻子。
我本來就因為打排球有腰肌勞損,那天為了來配合老師的高度,彎腰的時間太長,有些複發的迹象,結束後打算去醫院看看的,卻被她留下。
她告訴我,她姓張,我便稱呼她為張老師。
張老師給我準備了膏藥,還給我針灸,我一直推脫着不要,可是她說今天老師現在正在院子裡接受采訪,平時他畫完畫這些都是要她做的,隻是換了個對象,還能輕松些,不用聽他的唉聲歎氣。
她說話聲都是輕輕柔柔的,好像說這些話隻是想要說服我、減輕我的負擔,可又不可避免地有了些情緒在裡面。
在聊天的過程裡她說了很多,我隻是靜靜聽着,她告訴我很多年之後我一定也會成為像老師這樣厲害的人,她還說她也覺得老師的畫很好,是百看不厭的。
她一直在誇贊他,可我不知道為什麼...說起以前的事情時她總會歎氣。”
說起這件往事,淩歲穗也有些輕歎。
“她感歎看到了你這樣年輕熱烈、追求熱愛的靈魂,也感歎她自己早已錯過太多的人生。”
“你怎麼知道的?”
可好像也沒什麼驚歎的,周淮先這個人可是很聰明的。
所以淩歲穗自己解答完了疑惑,轉而耷拉着眼皮,像是乏了,接着說:
“或許那天離開後,她真的是這樣想的吧...我後來再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是在電視上的一個采訪裡,和我看到的她很不一樣。
她情緒激動地哭訴着自己的委屈,說和他在一起的日子很不好過的,他就活在自己的世界裡面。
吃飯是有人提醒的,郵件有人傳達,就連吃飯後的紙巾都有人丢。
張老師她自己的時間全部耗費在他身上,好像…然後老師這一輩子就可以隻管畫畫,剩下什麼事情都是不管的。
她說她也想出去看一看啊,走一走啊,可她知道自己走不出去,她說自己的一輩子都被困死在這個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