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深到狂歡後的城市陷入安眠,徹底的萬籁俱寂。
呂明遠沒有從華景昂和言崇飛嘴裡聽到任何指責的話語,他們甚至根本沒有追責的意思,越是刻意回避,越是讓他心裡不是滋味。
原來唯一不留情面的,反而是他自己。
呂明遠一邊手足無措地試圖挽回什麼,又一邊害怕自己哪處表情流露得不周到,讓人誤以為是惺惺作态——他現在已經無比恐懼犯錯這件事了。
他隻好獨自坐在離手術室大門最遠的那排椅子上,借用手機打發時間。
點開駁雜的信息箱,裡面竟然夾着安星發來的一條新年祝福短信,認真編輯了排比句,道了一聲快樂,體面又誠懇。
雖然隻是零點的群發短信,但呂明遠仍然感到指尖像淌過了電流,禁不住發起顫來。
從前他一向讨厭這種裝模作樣的善意,可現在他忽然更讨厭善意面前這個脆弱又陰暗的自己。
母子倆樓梯間的對談再度湧上心頭,呂明遠埋下頭,用手機抵在額前,緩慢消化心底掀起的波瀾。
華景昂遠遠望了他一眼,就不便攪擾地挪開了視線。
肩膀的重量漸漸變沉,華景昂側過臉,才發現言崇飛已經被遲來的酒意和困倦壓倒,徹底歪過頭靠在自己身上,睡得不沉,眼皮間或浮動着,呼吸也時急時緩。
華景昂知道今晚發生了很多事,每一件都那麼耗費心神,他輕輕擡起指尖,将言崇飛耷拉下來的劉海勾到一旁,不再在眉眼前掃動,讓人睡不安甯。
至于自己,華景昂也能充分感受到渾身的疲乏,可他早就已經習慣了即便如此也依舊毫無睡意的失眠狀态。他常常覺得自己就像一個時鐘,晝夜不歇,可以清楚聆聽到一分一秒在身上的流逝。
好在華景昂已經慢慢學會跟自己和平共處,就在他打算勉強閉目養神的時候,突如其來的動靜打破了手術室外的死寂。
馮一維的父親終于從鄰省連夜坐車趕回海市,在醫護的陪同下找到了手術室的位置,頓時急得不可開交:“求求了醫生!一定要救救我兒子啊!多少錢都可以!我隻有這麼一個孩子啊!”
言崇飛陡然驚醒,顧不上自己無意間霸占華景昂肩膀的事,隻見馮爹在醫護的安撫下情緒更加失控,撲向手術室的大門,卻又不敢真的觸碰,生怕壞了最後一絲希望。
“維啊……維啊……你一定要堅持住……爸爸可不能沒有你啊……”說時,聲音漸漸哽咽,中年男人忽然沒了支撐,一下子癱坐在地。言崇飛和華景昂趕緊上前扶住馮爹,而呂明遠找不到合适的舉止,不得已留在原地旁觀,聽得揪緊了心。
馮爹滿身殘留着生意局上的酒氣,頹然地扯了扯領帶,一時追悔莫及:“爸爸再也不罵你了……再也不嫌棄你了……千萬……千萬不要離開爸爸啊……”
絕望無助的嗚咽持續橫貫了整條走廊,好不容易被漫長的等待一點一點壓制住的撕心裂肺,再一次卷起狂浪,淹沒了所有人。
就在新年的第一天。
命運亮出生死的刀鋒,狠狠告誡每一個人,原來新的開始可以是沉重的,煎熬的,悔恨的,偏偏不一定是快樂的。
沒過多久,易丞也來了。
他到底比華景昂等人年長近十歲,很快以成熟的姿态控制住了局面。先是穩定馮爹的情緒,承諾無領導集團會無條件支撐一切,然後将華景昂叫到稍遠的地方,交換了彼此掌握的消息。
華景昂聽說監控遭到破壞的事,覺得事有蹊跷:“他們是用什麼手段破壞的?監控最後保留的畫面有什麼線索嗎?”
易丞原本隻是想暗示歹徒十分棘手,破案肯定需要較長的時間周期,沒想到華景昂會問得這麼具體:“這個我也不清楚,相信警方那邊會全力排查的,你不用擔心。”
自從易丞出現在醫院,言崇飛很久沒有再吭聲,他默默靠在不遠處的牆邊,目光複雜地遊離在外,瞥過易丞的瞬間,眉頭總是有意無意皺了幾下。
華景昂沒有就此轉移重點:“如果有什麼人手或者技術上的困境,應該可以申請體系協助調查。”
易丞眼尾倏地一動,提高了警惕。
他當然明白華景昂的意思,隻要上報體系,特英局介入調查,對案情的助力無疑是巨大的。
前提是,想要破案的話。
對于現階段的集團來說,公開賽和董事會才是重中之重,況且張多富之前也千叮咛萬囑咐,絕對不能輕易驚動體系,包括讓華景昂這種體系背景深厚的人遠離漩渦中心,越遠越好。
易丞仔細盤算着,留了一點餘地:“現在各方情況還不明朗,等過段時間再說吧……”
隻一刹,“手術中”三個字突然滅掉了,大門緩緩推開。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這一瞬間強行結凍,就像失重的前一秒,試探不清下一秒即将發生的事,于是連神情都是空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