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隻管出主意,又不管算八字。
幕僚撚撚胡子,沒接他的話茬:“錯肩谷一戰傷亡過重,這劫忻州逃不得。如今都督府手中捏着東家的錯處,更是不好得罪。”
季正青臉色不大好看,仍聽他說。
“長史出身博丘崔氏,乃是高門貴子,但總聽人說他親緣淺薄,不大同本家來往,尤其是到了代州之後,反而跟出身寒門的讀書人走得近。”
“照我猜,他怕不是也對這秦公子有幾分青眼,是想要以禮相待的。東家要學着投其所好。”
季正青瞪了他一眼。
幕僚面不改色:“暫時地、投其所好。”
季正青這才不瞪人了。
幕僚繼續說:“不論崔長史為為何要将這位叫到眼前、心裡存着什麼算計,東家需得先給秦無疾換個好住處,洗一洗,養一養,再帶去長史跟前,莫要顯得太寒碜了,至少面上過得去,省得再被他抓錯處。”
季正青吩咐左右:“聽着了?就按師爺說的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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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以來,才有秦無疾短暫地做回了幾個時辰的貴公子。
侍從伺候着他洗了澡,還有專門匠人站在屋裡,等他出浴後篦頭,滿頭長發梳得柔順如緞,還擦了木犀油。
呂遲見了人,聞到他身上有股花香味兒,揉揉鼻子,咧着嘴笑話他。
說他“香得像個小媳婦兒”。
本朝讀書人有個蟾宮折桂的說法,為讨吉利,經常用木樨油擦頭發,秦無疾自小聞慣了桂花香,直到來找他的路上都沒覺得有什麼不對。
但此時叫呂遲一說,卻突然覺得有些難堪。
秦無疾局促地皺了皺眉頭,稍稍往後退了幾步。
好像确實太香了。
呂遲是個沒見識的土包子,看什麼都新鮮,這下子還沒完了,圍着他繞着圈上下打量。
秦無疾頗為尴尬:“隊正……隊正……?不是要去代州,我們何時啟程?”
“吃過晌午飯就走了。”
呂遲仍觀察他,笑眯眯看着他的臉蛋,自以為文雅地點評道:
“嘿……像個桃兒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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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過後,一行人從忻州出發北上。秦無疾竟然還分到了一匹馬來騎。呂遲以為他不會騎馬的,轉頭卻見他翻身上鞍。
“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騎馬卻是利索的。”
秦無疾牽起缰繩:“之前……有人教過。”
呂遲将視線移開,夾夾馬肚子啟程,身體随着馬背來回起伏,腦袋上的發髻也跟着抖動。
他突然開口問了一句:“國相爺府上是養馬麼?還給配教頭麼?”
秦無疾怔住,定定看着呂遲的側臉,沉默半晌後回答:“已經同我沒幹系了。”
呂遲素來聽不出人語氣好壞,仍在提這茬:“怎麼沒幹系?沒幹系的話,代州那隻老狐狸為啥讓季正青特意帶上你?”
“崔閑是代州長史,好大的官,你那造反的老爹也是大官,指不定都認識呢。你之前見過他麼?”
秦無疾雙手倏地攥緊了,左手一陣劇痛,他輕聲說:“我父親沒有造反。”
呂遲聽到這話轉過頭,正對上秦無疾一雙沉靜的眼睛。
馬匹蹄底踩着石塊,帶動他颠了兩步,呂遲視線又挪開了,回了一聲:“哦。”
自從秦無疾到了燕水口,倆人幾乎夜夜都見面,天色黑黢黢的時候聊得挺好,結果青天白日裡臉對着臉,反倒生疏起來,頗有點話不投機半句多的意思。
等隊伍走出去十幾裡地,呂遲才又出聲了:“那姓崔的不是甚麼好玩意兒。”
“到了代州,他跟你說什麼你都别信。”
“等事做完了,我帶你回燕水口。”
秦無疾自然是要跟他回去的。
他鼻腔裡嗯了一聲,說:“好。”
一道去代州的人員,除了忻州軍兵之外,還有錯肩谷一戰中的匪首方貧。
方貧被關押在囚車裡,跟在隊列中列,車前車後有十餘個府兵看守,戒備不可謂不森嚴。
囚車頂上開圓洞,犯人從中露出腦袋來,再要雙手伸出栅欄外,橫攔枷鎖,是個非常難過的姿勢。
逼仄的栅欄中隻能站下一個人,方貧人生得消瘦,身量卻高些,肩膀抵着車頂,腿都伸不直,隻能一路屈膝,雙腳前後開立,在長途颠簸中勉強撐着身子,搖搖欲墜。
秦無疾往前看了他幾眼,心中生出些許戚戚。
倘若半年前,自己是這樣被押解三千裡,必定扛不到雁門關。
正在漫無邊際地想着,囚車中蓬頭垢面的方貧卻突然回過頭來,直直望向馬背上的秦無疾。
秦無疾對上他赤紅的雙眼,不由怔了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