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你生得年輕,應當十五六歲而已。我今年二十三了,便厚臉皮叫你聲弟弟。”
趙阜這個人談吐挺有規矩,面孔也長得溫和:“你身旁這個呆兒叫做石光,人不大聰明,但性情不壞,剛才是聽軍令行事,你莫記恨他。”
石光擰着眉毛:“誰是呆兒?沒完了你?”
“趙兄言重。無疾明白……”秦無疾猛咳幾聲,嘴裡一股濃濃的鐵鏽味,“石兄方才手下留情了,感恩尚且不及,怎會恩将仇報?”
“我發覺你還挺講道理的。”石光語氣也軟和下來,“以後别擰巴,否則死要面子活受罪。呂隊正這人其實是好哄的,你順着他,他對你好。”
秦無疾沒應聲。
“呂隊正做事是狠了些,但是……嗐,我不知道怎麼說,你多呆些日子就明白了。”
趙阜架着他胳膊,覺得他個子也不低,就是輕巧過頭了,渾身上下沒幾兩肉。
“你跟不上動作,他看見了就得罰,也沒多打了你。你以後可得注意些,自己勤快着練練,有不懂的便來找我問。我就住你附近呢。”
他摸了一把秦無疾的背,摸到一手骨頭,又替他憂愁起來:“你看看你這瘦脊梁……以後要咋活呢?”
秦無疾垂着頭,答不上來,也覺得沒什麼回答的必要。他現在什麼想法都沒有,都到這個境地了,能活就活,不能活就罷了,還有什麼差别呢?
“無可奈何”四個字說出口輕飄飄的,落在人身上便是道千鈞重的枷鎖。他以為當初來到雁門關,押解使将他手腳上的鐐铐解了,他便自此輕快下來。
可誰知這枷、這鎖,到現在還沉甸甸地挂在他脖子上,勒得人喘不過氣。
趙阜看他低頭不語的樣子,也不知道該怎麼勸,跟着他陷入沉默。
趙阜和石光惦記他腚疼,三人磨磨蹭蹭地走,好一會兒才走到秦無疾的住處。
在燕水口屯兵的軍漢是不住大營的,基本都是獨門獨戶,最底層的卒子能領上一座歪歪扭扭的土坯房。房裡砌着一張炕,牆角靠了一張木頭桌子,一隻小木桶,就再放不下别的物件了。
秦無疾剛到邊關的時候,還覺得張醫官那小草藥廬實在狹小,現在再看,那已經是這荒山裡頂頂寬敞舒适的住處了。
趙阜與石光把秦無疾扶到炕上趴好,囑咐他說:别看打臀杖疼得要人命,但除了疼沒旁的壞處,不傷筋不動骨,自要趴着少動,多修養一段時日便好了,落不下什麼毛病。
趙阜本想多跟他說幾句話的,但他這屋頭實在狹小,連架胡床都沒有,站着說話不方便,蹲着也不像樣子,便沒有多呆,隻把自己的住處講給秦無疾聽,講完便和石光一同離開了。
秦無疾靜靜趴在床上,盯着幾步之遙的土牆發呆,覺得自己皮囊叫人掏空了,不知道叫什麼孤魂野鬼上了身,而他自己偏居一隅,冷眼旁觀,瞧着這出荒唐落索的鬧劇。
如今是五月份了。五月中旬。
去年端午的時候,父親難得公務不忙,在家裡陪他讀了幾天書,入夜後,父子二人坐在府中水榭裡把酒言歡。父親特意帶回來一盅羊羔酒,叫仆使燙好了盛在琉璃盞中。
天邊挂着一彎上蛾眉月,整個水榭都飄散着溫暖的酒香。
父親是從來不叫他飲酒的,說他年紀還小。那盞羊羔酒是他此生飲過的頭一盞酒。那天他滿十五歲了。
“我兒長大了……”秦甘棣眼角挂滿風霜,溫和地看着他。
秦無疾鼻子有些痛,猛地打了個噴嚏出來,帶出一小灘血鼻水,将炕上的薄褥子弄髒了。秦無疾扯着袖子,面無表情地将它蹭了蹭。
前幾天又過了端午。
他現在十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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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無疾是被餓醒的,肚子壓在薄褥子裡咕噜噜叫喚。
他擡起酸痛難忍的手臂,伸手揉了揉眼睛。
門口麻織的席子半掩着,吹進山裡涼飕飕的風,外面天光大暗,透進些許月光,也不知是個什麼時辰。
秦無疾皺皺眉頭,依稀覺得今晚這風涼過了頭,他身子動了動,登時将眼睛瞪圓了,翻手往下一摸,臉色驟變。
他褲子竟叫人扒了,又燙又腫的腚漏在外頭,堂而皇之放着風。
秦無疾臊得臉紅,耳中嗡嗡作響,身子爬不起來,便伸長了手臂四處去摸褲子,結果怎麼也摸不到。
正在他一通亂摸的時候,門簾被人一把掀開,屋外月光甚明。
“終于醒了!正好!”亮堂堂的聲音從門口傳來。來人站在門口,歪着頭,腦袋上的發髻草團似的亂。
待那人借月光看清秦無疾驚慌失措的臉,不禁有些疑惑:“怎麼了?”
“呂隊正……”秦無疾趕緊去拎袍子,要将自己赤/裸的下半身遮擋起來,卻被呂遲三兩步沖上前制止,不許他蓋着。
“就是要晾着它。”呂遲道,“一會兒還上藥呢,往你袍子上抹麼?”
秦無疾面色通紅,急得說不出話來。
呂遲嘴裡發出嗤嗤兩聲,好像是在笑話他,之後說話也是帶着笑意的:“我給你帶粟米粥來了。趁熱喝。”
秦無疾不動。
“幹啥?害臊啊?怕我看你腚。”呂遲伸着手,三下五除二将他袍子掖進腰帶裡,“又不是小娘子,屁股蛋子有甚可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