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穿青色圓領襕衫的張醫官氣得吹胡子瞪眼,一鍋沸騰的湯藥強忍着沒澆他腦袋上去。
這狗崽子看着人模人樣,嘴真是賤到不行,少年人哪兒有這樣同長輩說話的?真是讓人想将他剁了喂豬吃。
穿青袍子怎麼的了?他從去年便聽人說了,京城裡頭青衣裳正是時興,讀書人都愛穿,賣得不知道有多好。
什麼都不知道就擱這兒放屁!
“你若真閑得慌,就給我抱幾捆木頭來,要一丈長,巴掌寬的。”張醫官又開始趕人了,“你帶回來這個書生,真真是叫人打成爛泥巴了,若今後還想動彈,便要将骨頭統統綁起來,知道不知道!”
呂遲抓他字眼兒,盤腿坐在地上,仰頭瞧他:“你怎的就知道這是個書生?”
“好馬放屁一般香,斯文人認得斯文人。”張醫官撩起袍子,細細将衣褶抻平了才坐下,“人家這氣度,打眼一看便和你們這群狗崽子不一樣,就算癱在床上,也帶着書卷氣呢。”
他手中舉着蒲扇,仔細照料着他的寶貝藥爐子:“老夫旁的不說,看人從來是準的。你且瞧着吧,隻要熬過了這一段兒,能在關裡活下來,他日後定成個人物。”
“你可拉倒吧。”
呂遲一個字也不信他的,頭一歪,下巴搭在土炕上,瞧着秦無疾毫無血色的手指頭。好家夥,連個繭子都沒有。
“就這身闆兒,活下來又能有什麼出息?你可知道那天的場面,四五個漢子圍着扒他衣裳,我那天站房頂上一看,還以為又有人管不住屪子,光天化日便要欺負小娘們呢。”
張醫官不樂意他說那髒詞兒,擰着眉頭:“你又從哪兒學的腔調?污言穢語,哪天關裡裝不下你了,出去給人唱話本去吧!大字不識幾個,張嘴這麼招人讨厭。”
“唱便唱,我就唱個邊關風月傳,老醫官夜遇騷狐狸精!”
呂遲說完就從地上滾起來,撒腿往門外跑,躲過張醫官扔過來的笤帚疙瘩。
輕佻又歡快的笑聲一溜煙随着他跑了出去,年輕人留下最後一嗓子:“我去劈柴啦!”
張醫官将笤帚疙瘩撿回來,在手裡颠了颠,又罵了一聲:“狗崽子。”
呂遲從草藥房裡出來,回屋翻了把破斧頭扛上肩膀,哼着小曲兒要出營。
路過七八個身着皮甲的士兵,見到他齊聲招呼:“隊正。”
呂遲瞅了他們一眼:“換防的日子?”
“是呢。”幾人對視一眼,推出個愛說話兒的來問:“前幾日隊正去關城了?聽說還動了刀箭?”
呂遲一點也不避諱:“這不是常有的事麼,怎得還來問我?總有那麼些不知輕重的混賬,不廢上一兩個,還以為是來這兒享福的。”
呂遲也知道自己的名聲,撸了把頭發,又朝他們笑了笑,粗糙的臉蛋子上擠出一顆酒窩:“我手上有準呢,沒傷筋骨。”
這幾個人都是呂遲隊裡的卒子,一開始也怕呂遲這股子狠勁兒,跟他日子久了方才習慣。
呂遲瞧着也就十五六歲,在邊關呆了兩三年功夫就做了隊正,手底下管着五十來個人,這是實打實拿軍功壘出來的,比誰都敢殺人,脾氣自然不好。
他其實平日裡也挺愛笑的,隻是最讨厭欺軟怕硬的軍漢,見一個收拾一個。
鐵打的邊關,流水的卒子,上面的人正願意拿他當個立威的靶子,還額外給了他個督軍的名頭,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要不傷人性命,手上有分寸,也不怎麼上綱上線。
倘若做得過火,便打上幾十個闆子,叫他光着屁股躺個把月便罷了。
就沖這做派,讨厭他的人多了去了。但因此喜歡他的人也不少,全看你做事虧不虧心。
“還聽說隊正救下來個小娘子?”客套幾句後,幾個人終于露出了真實面孔,就是來揶揄他的。
呂遲瞪着他那雙圓眼睛,不答話了:“該幹嘛幹嘛去!”
幾人跟了他兩年,摸得清他脾氣方才敢開如此玩笑,哈哈大笑,扛着長槍相偕走遠。
呂遲在雁門軍中是出了名的眼力好,此番卻連男女都分不清,這笑話鬧得忒大了,這些日子被人寒碜過好幾回。
他不大高興地蹭蹭鼻子,覺得自己挺無辜,那小子趴那兒瘦瘦一小團兒,頭發還披散着,寬袍大袖兒的,這哪裡知道是娘子還是書生。
救人一命就得了!哪兒管那麼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