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三月,淅淅瀝瀝的小雨終于在第七天結束,久違的陽光穿過斑駁的雲層,世間萬物仿似又恢複往日生機。
雨後清新的空氣裡彌漫着花香,許薏坐在桌前,拿着篾刀,看着屋外青石闆路上那淺淺的水窪發呆。
小時候,她喜歡趴在窗台上數雨滴,看雨珠落下後泛起的漣漪。
爺爺總會在這個時候摸着她的頭,把人抱到寬大的木椅上,握着她的小手,用篾刀在泥稿上一勾一抹,瓷泥的人物神态也逐漸生動……
一塊塊瓷土,經由爺爺的巧手,變成潔白溫潤的物件,許薏大概就是從那時候開始,踏上了學習鑽研白瓷的道路。
年複一年,她慢慢長大,技藝越來越娴熟,爺爺的身子越來越佝偻,唯一不變的,是那爽朗的笑聲中,對自己的誇贊——囡囡真棒!
今天,是爺爺,也是她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離開的第八天。
更是她正式接手瓷塑坊的第三天。
屋内陳設,一如從前,隻是身側被坐的發亮的實木圍椅,再也沒有那個認真偉岸的身影。
對面灰白牆壁上大大小小的證書,是許家世代傳承的驕傲和見證,也是她必須撐下去的勇氣和動力。
許薏隐忍了這麼多天的情緒,翻湧而上,酸酸澀澀的膨脹感在眼眶打轉。
她揚起頭,努力将眼淚壓回去,握緊手中的篾刀,快速讓自己沉浸在創作裡。
“薏薏,不好了!前院來了一群讨債的,說要見坊主。”
林嬸是隔壁的鄰居,平日幫坊裡做做飯,打打雜工,前院亂成一鍋粥,趕緊跑來通風報信。
“林嬸兒,來者是客,給人添茶。”
許薏聲音平靜,頭也沒擡,小巧的篾刀在她纖柔的指間落下又勾起,林嬸不由在心裡歎了口氣。
這孩子是她從小看着長大的,三歲多父母車禍離世,一直跟着許老爺子長大,年級輕輕,卻早已獨當一面,有着超乎她這個年齡段的沉穩和淡定。
“好!我曉得!來的人,非要見坊主和許家人才罷休,好說歹說,小伍差點跟人幹起來,是江遇攔下了,要不說呢,輪抗事還得是你江師兄……”
聽着林嬸的絮叨,許薏這才停下手中的動作,打開水龍頭慢慢洗手,“來了多少人?”
“三四個說是來對賬要貨款的,兩個說是債主,另外幾個好像是催交貨進度的,我看他們就是串通好的的,老爺子才走幾天……”
“林嬸兒,弄點熱茶去前院,我先過去看看!”
許薏慢慢擦幹手,摘下圍裙,轉身離開。
瓷塑坊的前身是一座廢棄窯廠,當年很多人謠傳這裡風水不好,許老爺子卻不以為然,以低價買入翻新。
前院是接待展廳,後院一分為二,是創作區和居住區。
蜿蜒的青石闆路連接前後兩院,許薏快走兩步,還未到院門,就聽到幾個人扯着嗓子叫喊。
“今天不給個說法,我就不走了!也是看許老的面子,死者為大,前幾天喪禮我們沒來叨擾,可這幾天了,你們電話都不接,是幾個意思?”
“就是,就是!許老走的突然,也不知道我們這些賬,他先前有沒有個什麼交代?這不也是着急,才跟着一塊過來問問。”
“我的訂單,許老答應月底全部交貨的,結果,昨天我看第一批瓷器,居然有幾個殘品,許老年紀大了,咱也明白.精.力跟不上,但這啞巴虧,我也不能總吃啊,月底這批,我肯定要仔仔細細看清楚!”
……
一群人,你一言我一語,絲毫沒了往日的禮貌客套,人走茶涼,牆還沒倒,他們卻早已躍躍欲推。
聽到這裡,小伍掙脫開師兄的束縛,第一個跳了出來。
“你放屁!師傅做事從來都是一闆一眼,上次那批瓷器,當時你們看過都說沒問題,現在過了快一個月,師傅屍骨未寒,就跑來污蔑人!”
“你……,哪裡來的小子,許老在的時候,都不敢跟我這麼說話,我看過?有簽收嗎?有證明嗎?”
小伍被這個秃頂老男人搞的沒了脾氣。
那批瓷器是經他手出去的,黃老闆是老客戶,平時處事大方直率,一直合作下來,大家都心照不宣,卻不曾想在這個時候落井下石。
關鍵時刻,江遇接過話頭替小伍解圍。
“黃老闆,各位叔伯,大家聽我說一句,師傅他老人家走的突然,很多事情也沒來得及交代,我和師妹師弟們這些天都在忙活老爺子的葬禮,并非不接電話,而是師傅的手機在他離世那天被雨水浸過,沒法開機……”
“那怎麼辦?就這麼幹等?再說了,我們來這麼久了,接手的許家丫頭,遲遲不露面是什麼意思?年輕人果然做事不靠譜,聽說,那丫頭大學還沒畢業,能有什麼大能耐?”
聽聞這人如此數落人,小伍憤憤不平,“你胡說,我師姐年紀是不大,可是正宗白瓷傳承人,還有江師兄,他們一定能把厚德坊發揚光大!”
聞及此,男人忽地笑了,提步向前在江遇肩上意味深長地拍了拍。
“對啊!還有你!江遇啊,你是許老親授大徒,以後真的要聽黃毛丫頭使喚?好男兒志在四方,你在這窮山僻壤的地方屈才了,有沒有興趣……”
“黃老闆!”
許薏聲音不大,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裡卻極具穿透力,打斷了男人接下來的話。
“您一口一個許老,如此尊敬爺爺,我先謝謝您,您的貨,我查清以後會給您個滿意的答複,但麻煩您,也做個有素質的客戶,不要大庭廣衆挖人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