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帝今日沒有上朝,百官天色未亮的時候出了府,不多時便又回到了各自府中,本以為今日将會是風平浪靜的一天,結果下午卻聽說,大皇子蘭松野拖着病體去刑部了。
沒有人知道蘭松野與郭唯空說了什麼,但兩個時辰之後,刑部便貼出布告,說是當日刺殺南将軍的刺客已經招供,承認行刺一事乃是他一人所為,并非昭帝授意,有刺客供詞為證。而晟國公主之所以誤以為此事是昭帝在背後主使,也是因為刺客謊稱奉了皇命,想借此讓自己在動手的時候,旁人不出手幹預罷了。
至于那刺客,說是因與南将軍大戰一場之後受了重傷,勉力寫下認罪供詞後便昏死過去了,至今還未醒來。
百姓見到這布告之後,本以為此乃刑部奉了聖意,為了平息這場風波、給昭帝尋回顔面所以僞造了一份供詞,因此一個個皆對這個解釋嗤之以鼻,可蘭松野卻被人攙着從刑部出來,親口向周遭圍觀的百姓解釋,說父皇從未派人暗殺南将軍,不過那太監與南将軍有舊怨,所以想趁機報複罷了。
大皇子是此案的關鍵人證,既然他親自拿着刺客的供詞來到刑部解釋,想來這說辭也有幾分可信,于是有的百姓便疑慮漸消,懶得再去探聽此事了。
而就在蘭松野向百姓解釋的不久之後,宮裡又傳來了消息,說是被禁軍帶進宮的那位晟國睿王,也毫發無傷的被放出來了。
至此,便又有一部分百姓信了刑部和蘭松野的話,覺得昭帝此次确實是被奸邪所累,南将軍遇刺一事,與他毫無關系。
可還有很多讀過書、有些見識的百姓卻仍然不信這個鬼話,什麼刺客如此膽大包天,竟敢假冒皇帝的名義行刺當朝大将,他要是自己活膩歪了也就算了,如此誅九族的大罪他也敢犯,到底與南将軍有何深仇大恨,值當的他這般豁得出去?
更何況事情發生到現在已經兩日了,昭帝卻始終不曾親自開口解釋,因此刑部和蘭松野的說法實在讓人難以信服。
次日,百官又按時去上朝,蘭松野今日沒有告假,他頂着一張半死不活的臉去了待漏院,瞧上去确實像是在鬼門關走了一遭似的。
父子兩個仿佛有默契一樣,昭帝今日也未曾缺席朝會,當他坐在龍椅上的時候,喘息間還帶着幾聲輕咳,怎麼看怎麼像是帶病上朝。
而昭帝今日也沒有再讓百官繼續等太久,朝會剛剛開始,他便與蘭松野兩人演了一場父慈子孝、君臣和睦的戲,蘭松野跪在殿上,聲淚俱下的說自己有罪,竟因自己的疏忽而讓父皇蒙受如此不白之冤,懇請昭帝降罪于他,昭帝自然也順着他鋪好的台階下來,說此事歸根結底錯在那矯诏的刺客,怨不得蘭松野,更怨不得晟國那兩位公主和王爺,所有人都是受了刺客的蒙蔽和诓騙而已,因此蘭松野無罪可言。
朝會議到了一半兒,昭帝便主動提起了立儲一事,立嫡以長不以賢乃祖訓,祖宗之法不可違也,東宮之位空懸已久,昭帝有意将蘭松野立為儲君,可他先前做的荒唐事實在太多,昭帝擔心其德不配位,便有意讓朝堂百官考一考他。
“衆卿家,”昭帝裝病裝的十分認真,說不了兩句話就要咳上一聲,也不嫌累得慌:“爾等近來所奏之事,朕都看過了,太子之位事關我昭國社稷之缵紹,其人選,必要慎之又慎才是,這也是朕一再猶豫不決的原因,古語有雲,立嫡以長不以賢,松野數月以來立下了不少功勞,雖不能與諸位愛卿相提并論,可較之以往,也算是大有長進,隻是朕仍擔心其故态複萌,又加之他曆練不多,唯恐其日後在國之要事上無法妥善處理,因此便想着由諸位卿家考他一考,隻有能讓百官信服,才堪當這一國儲君之重任,諸位愛卿以為呢?”
昭帝這話就是有意立蘭松野為太子了,這也是百官數月以來堅持奏請之事,如今終于看到了一點兒苗頭,誰又能出言反對呢,因此百官齊聲道:“臣等,謹遵陛下旨意。”
“嗯,”昭帝看着蘭松野,問:“松野,你呢?”
蘭松野面色恭謹:“兒臣自當聽憑父皇吩咐。”
“好,”昭帝掃了一眼群臣:“那便由刑部先來,郭愛卿,就由你先考吧。”
郭唯空站出班位應了聲是,随後開始沉思起來。昭帝今日此舉,是想看一看蘭松野有無繼承鴻緒的資器,因此這題不能太簡單,他身為刑部尚書,自然也要考蘭松野對于刑和法的見解,因此思考了許久之後,才開口問道:“大皇子,臣鬥膽一問,還望大皇子勿怪。”
蘭松野頭一次這麼嚴肅,正經起來還真讓人不太适應:“郭大人請問。”
郭唯空便緩緩言道:“黼黻民物者,制度之謂也①,制度之首者,國之律法也。如今我中國尊而四夷服,風雨時而嘉祥至②,除陛下勵精為治之外,多因我朝官員言出法随,我朝百姓恪遵成憲,由此可見,法者,乃天子體國經野之根柢。
可如今臣卻有一問:曆朝曆代開國之功臣,往往能赢得天子之寵渥,即便是觸犯了科條,當朝君主念其功勳,也能優容其過錯,可如此一來,國之綱紀何在?法之公平何在?故臣想請教:若是大皇子身負鞫谳之職,又當如何處之?”
郭唯空這話,看似問的是法與情之間應當如何平衡,實則是幫昭帝問的,也是給了蘭松野一個為自己辯解的機會:便是有朝一日,若是南重阙真的違反了律例科條,你身為查案的官員,會選擇包庇自己的親舅舅,還是絕不徇私?
蘭松野明白郭唯空問這話的用意,因此回答的時候多了幾分審慎:“郭大人,依松野的刍荛之見,為人臣者,本就應當恪守我朝律法,不管對方于社稷、于百姓立下了多少功績,可隻要一念不正,錯便是錯了。
所謂‘正心術以立紀綱,此誠正本清源之論也’③,若為官者心術不正,屢屢倚仗過往功勳挑釁昭律,将其視為空論,将談何撫字萬方、又何談讓百姓信服敬慕?
情是情,法是法,天子依照功勞賞賜勳舊,此乃君主對下臣的信重和勸勉,卻并非示意受賞的朝臣可以肆無忌憚、藐視矩矱,如此一來,豈非辜負了天子良苦之心,辜負了朝堂之奉養,又辜負了百姓之愛戴。
因而若是讓松野來答,便是官員自身,應當以高于百姓倍蓰之準繩而謹身,如此才能心正,而後修齊治平,方可窺見古時先賢教誨之一二。可若是有所僭越,就必須接受相應的懲治。”
待他說完這番話之後,朝堂上響起了一陣竊竊私語之音,蘭松野答的落地有聲,觀其神色,不像是裝腔作勢的假話,衆朝臣便對蘭松野有些刮目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