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枕霜席地而坐,随手拉過一張憑幾倚靠着,臉上不屑之色盡顯。
梅擎霜十分識趣的給他添了杯茶,将之推到梅枕霜面前,斟酌着問道:“關于我母妃的事,皇兄都知道多少?”
梅枕霜卻忽的笑了,語氣尖酸道:“我還當五弟隻管享樂,都将這些事抛之腦後了呢,原來心裡還是記挂莊妃娘娘的。”
梅擎霜被他這樣毫不掩飾的嘲諷,便故作出一副窩囊無能的憤懑模樣,低聲下氣道:“讓皇兄見笑了。”
“行了行了,”梅枕霜不屑的擺了擺手,輕蔑道:“不必做出這番恭順姿态,縱情聲色又不是什麼罪過,隻是勸五弟别樂不思蜀就好。”
梅擎霜聞言手掌絞緊了衣袖,隐忍道:“皇兄……教訓的是。”
梅枕霜懶得再出言羞辱,便開始說起他所知道的關于莊妃的事情。
“先前同你說,莊妃娘娘的死,與常皇後有關系,此事不是本王随口誘陷,而是确有其事,隻不過當年後宮對此事諱莫如深,常安錦又對那些知情者趕盡殺絕,這才使此樁秘案塵封至今。”
梅擎霜靜靜的聽着,盡管這麼多年他一直在暗中探查此事,早已将當年莊妃之死的真相查清,但再從别人口中聽聞此事,卻仍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如同内心猙獰陳舊的傷疤被人反複揭起,撕開血肉和筋脈,讓他在清醒的狀态下,再一次體會到那種尖銳難忍的痛感。
“具體的本王也沒查到太多,隻知道當年有位禦醫在例行請平安脈的時候,給莊妃娘娘開過幾幅溫補的藥方,因是調養身體的方子,一喝就要喝數月,故而當時也沒人起疑,可後來那位禦醫卻不知為何得罪了常安錦而獲罪,沒幾日就在獄中庾斃,想來應當是常安錦利用完那人之後,随意找了個罪名将人滅口了。”
梅擎霜眼角猩紅,他直勾勾的盯着梅枕霜,平靜卻又瘆人的問道:“單憑這一點,如何能确定與常皇後有關系,或許就是巧合呢?”
梅枕霜輕蔑的笑了笑:“五弟,本王以為你不是那等少不經事天真少年,怎麼這種蠢話也問得出來,若那禦醫之死與莊妃娘娘沒有關系,為何那藥方在翰林醫官院卻找不到絲毫記載?”
梅擎霜深呼吸了一口氣,像是快承受不住他所說的話一樣:“既如此,皇兄是如何知曉的?”
梅枕霜也不藏着掖着,直言道:“莊妃娘娘生前與我母妃有過幾次往來,我母妃見過她喝那藥,隻是當時沒留心,後來本王也是聽母妃無意間提過此事,覺得事有蹊跷,便派人去醫官院查詢當年的診脈記錄,這才發現關于那人所開的藥方竟是連隻字片語也未曾記載。”
月胧溪,也就是莊妃,她薨的那年,梅擎霜不過是個五六歲的孩子,在他遙遠又模糊的記憶中,自己的母妃因無法安眠,所以常年喝藥,其中多半是安神的藥方,此事在莊妃宮裡無人不曉,因而沒有人會因為平日裡最常見的事物而起疑。
即便是那些宮女太監也沒有警覺,更何況當時還不谙世事的梅擎霜。
當年醫官院診斷,莊妃是因慢疾拖垮了身子,最後沉疴難起,油盡燈枯而死,晟帝因嫌晦氣,沒有下令徹查莊妃的死因便将其葬入陵中。
後來宮女在整理莊妃的遺物之時,因對年少失恃的梅擎霜有着恻隐之心,便偷偷将莊妃生前常常把玩的一些小玩意兒給了梅擎霜。
梅擎霜對此視若珍寶,他年少時除了每日的課業之外,剩下的時間裡,總會時不時的拿起這些東西寄托遙思。
有些人明明已經遠去,可梅擎霜還是能在觸及到那些物件兒時,通過上面的磨損,遙想起月胧溪相隔多年的音容,仿佛冥冥之中有一個時空與此刻重疊,能以這些遺物為關聯,無限拉近過往和現實的距離,指尖覆蓋的那一瞬,便可感受她所感受的,看見她所看見的。
這樣孤單的日子,梅擎霜過了兩年。
直到兩年後的某一日,來尋他玩兒的梅馥霜失手摔碎了莊妃的一根金鑲玉的玉簪,梅馥霜知道這些東西對于梅擎霜的意義,歉疚之餘懊悔不已,她連忙蹲身想要撿起摔成幾段的玉簪,卻在剛拿到手中的時候覺得不對勁,幾不可聞的“咦?”了一聲。
因為這幾段斷裂的玉簪,實在是太輕了。
梅馥霜将玉簪拿在手中細細端詳,然後對一旁惘然若失的梅擎霜道:“小五,這玉簪裡頭,好像有東西。”
年少的梅擎霜被她這麼一喚,勉強聚集了幾分精神,伸手接過那截玉簪,将之立起來一看,果然發現蹊跷。
因為這截玉簪的中心處,是空的,且裡頭塞了一卷小小的絲絹。
梅擎霜将那絲絹抽出來展開,梅馥霜好奇之下也湊過腦袋去看,下一刻,她便震愕難言的跌坐在地上,一副大驚失色的模樣。
反觀梅擎霜,也許是莊妃死後,他在宮中孤立無援、受盡冷眼,内心早已磨煉的冷硬非常,因此他并未像梅馥霜那樣慌張無措,而是淡漠如常的将絲絹塞入原處,而後撿起其它幾段玉簪,又用鑲在上面的金箔将之重新拼接到一處。
這玉簪根本不是梅馥霜摔斷的,而是早在莊妃在世的時候,便已經斷了,隻不過用金鑲玉的方式,又将其僞裝成一根精美貴重的首飾而已。
梅馥霜驚懼之下攀上梅擎霜的胳膊,惶恐道:“小五……這是、是莊妃娘娘的字麼?”
梅擎霜面無表情的看着她,避而不答道:“今日什麼也沒發生,阿姐什麼也沒瞧見,出了這個門,絕不可對第三人提起,如此方可保你平安無虞,明白麼?”
梅馥霜一張小臉早已被淚痕沾濕,她忍着駭意,抽噎道:“那……那小五你怎麼辦……還有莊妃娘娘,莊妃娘娘是不是被人害死的……”
梅擎霜像是沒聽見她的話一樣,将那根簪子緊握在掌中,直至手心被刺破,鮮紅的血迹蜿蜒滴落在地上,這才将他痛醒。
他看着地上的血迹,那绯紅的顔色十分刺目,他似乎能透過這滴血,穿過遙遙時空,聽見母妃在深宮内絕望又無助的哀歎。在多少個漫長又孤寂的夜裡,月胧溪将金箔拼接起的簪子一點點鑿空,用自己的所剩無幾的生命為代價,替梅擎霜阻斷了一場兇險的劫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