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傾斜,透過花窗和飄蕩的紫紗簾,投映在深褐色的木地闆上,明亮的金光清晰倒影兩人衣?相疊的身影。
花漾半倚着木案,華光之下,衣上用銀線勾勒的蓮花暗紋逐步顯現,随他俯首動作,綴着玉珠的發帶,撞在衣襟前的青螺珠上,發出一道比玉罄聲還要好聽的聲響。
這一聲,讓池鸢瞬間回神,雖疑惑花漾說的話,但還是認真端量起他的模樣。
“你…還年少,自是不會變醜的,不過你身為男子,為何在意這美醜之分?”
花漾臉蓦地一紅,匆匆退開身,别開眼不敢看池鸢,“男子就不能在意美醜了麼?按你說的,若是不年少,是不是就會變醜?”說到最後聲音壓得極低,語氣之中還隐隐透着一絲不易覺察的委屈。
池鸢眼眸陡然睜大,不可思議地看着花漾:“不過一具皮囊罷了,那般在意有何用?若不求長生,百年之後,都一樣歸于塵土,淨梵,你從不在意這些的,怎麼,病好之後,反倒在意起這些虛妄之事了?”
花漾身子一抖,慢慢坐正身,低垂的眼眸不斷眨動:“以前覺得活不久,便不在這些,但你讓我有了生的希望,我……自然在意得多了,想将從前屬于我的卻得不到的,全都拿回來。”
說到此,花漾轉眸瞥了池鸢一眼,而後又極快地移開。
“當然……我真正在意的不是容貌美醜,而是,你對我的看法……”
池鸢怔了怔,細細回想:“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我就覺得你是個特别的少年,就像這池塘裡的清荷,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即便生了病,也是獨一無二的美,現在你病好了,就像那含苞待放的蓮花,一朝盛放,世間萬物都不可比拟。”
“罄月…真是這般想,而不是特意在哄我?”花漾轉過身,眼眸盈盈,一臉期許地望着池鸢。
“為何要哄你?你病好了,沒必要哄着。”
“病好了,就沒必要哄着嗎?”花漾低聲重複着池鸢說的話,琥珀色的眼眸不知何時蓄了一層水汽。
“你…你别哭啊!”
池鸢甚為無奈,扶着花漾的肩,想給他拭淚。哪知手剛伸過去,就被花漾反手握住。
“誰說我哭了,罄月是不是看錯了?”花漾握住池鸢的手,笑意盈盈地與她對視,哪還見方才那副我見猶憐模樣。
池鸢微微施力,不想花漾力氣甚大,居然都掙脫不開。
見池鸢橫眉看來,花漾立刻松開:“罄月生氣了嗎?”花漾傾身靠近,到得跟前,又立刻壓低身子,匍匐在池鸢衣擺邊,極盡卑微之态。
“你,起來!”池鸢想扶他起身,可花漾卻将頭垂得更低,整張臉都埋在她衣袍中。
“都是我的錯,我不該惹罄月生氣,我要跪在這裡,跪一夜給罄月賠罪。”
“你……”雖知他如今身子大好,但池鸢總免不得對他有幾分憐惜之情,“我沒生氣,你起來,我不怪你。”
花漾動也不動,像頭倔強的小鹿,池鸢又勸了幾句,他才道:“那罄月能回答我一個問題嗎?”
“你說。”
“要好好回答,不許騙我,也不許哄我!”
“沒問題。”
從窗外飄進的湖風帶出花漾一聲極輕的笑,隻聽他悶悶地說:“那……我跟阮青枝,你覺得誰生得好看?”
池鸢聽言,有些忍俊不禁:“你這是怎麼了?你和他比什麼,他五官的确生得好,可你的骨相更出彩。”
花漾拽起池鸢的衣擺,不依不饒:“罄月,你答應我的,要好好回答,現在,你隻能說誰好看,不許說其他的!”
池鸢認真想了想,道:“自然是你好看。”
“為何?”花漾擡起頭,從上往下看,那雙眼眸,以及眼眸下的淚痣,格外引人憐愛。
池鸢掃了他一眼,看向棧橋對面的房間,“他臉上有刀疤,怎麼可能比得過你?”
花漾瞬然坐起身,眉梢壓低,顯然對這個答案很不滿意,不過池鸢能這般說,他心中還是滿足的,隻是面上還故作嬌衿。
日頭漸漸西斜,被柳枝打碎的金光,零落散在兩人肩頭,此後,依舊是叙舊的話,但大多都是花漾說池鸢聽。
花漾敏銳察覺,池鸢性情變得許多,比起從前,她話少了,雖然說話還是直接,但至少有了自己的思量和計較。隻是這些還遠遠不夠,如此性情,面對這暗流洶湧的時局,終是容易被人利用。
“罄月,你還記得我們之間的約定嗎?”
池鸢知他會提這個,笑着颔首:“記得。”
“我與你約定,每月為你作一幅畫,出谷之時是立春,現在已至小滿,所以,我畫了三幅畫,隻可惜……畫被放在江陵,并未随身攜帶,而我也未曾料到會在金陵與你重逢。”
“沒關系,我會去江陵遊曆。”
花漾眸光一動,脈脈看着池鸢:“好,隻是我有些等不及,想現在就為你作畫,想畫一幅有你的畫,可好?”
“當然可以。”池鸢起身走到花窗外,坐到木廊上,“你這屋子,我見也挂了幾幅你的佳作,是你最近畫的吧,其中一幅看着像是南浔的風貌。”
花漾抿唇一笑:“原來罄月已經看到了,那好,你說說,和從前相比,我的畫作可有進步?”
“我對畫術知之甚少,也看不出什麼,不過,你的畫作總歸是好的,人總不能退步,退到比從前還差的地步吧?”
花漾垂下眼眸,看暗紅木案上倒影的血紅色殘陽:“嗯,别的人如何覺得我不在乎,我隻在乎罄月的評價。”
說完,花漾就起身,走到花窗對側的小書閣中,取出一套丹青之物,一一擺放在長幾前。
池鸢聽見動靜剛要起身,就聞花漾道:“罄月不動,你這樣就很好。”
池鸢回頭看他:“可我是背對你的呀?”
花漾一邊磨墨一邊回道:“沒事,我已經習慣了。”
池鸢怔了怔,似察覺出什麼,卻又裝作不知,轉過身,倚着木柱靠坐,這樣也能讓花漾看到她的側臉。
花漾默默看着池鸢的舉動,唇角不知覺地笑開。
這一畫直接畫到日落星起,直到最後一絲日光餘晖在雁回湖的盡頭消失,花漾才停住筆鋒。
池鸢側過頭看他,“如何,可是畫完了?”
“嗯,畫好了。”花漾垂頭看着自己的畫,神色似有些憂慮,像是對自己的畫作頗為不滿。
“怎麼,是沒畫好嗎?”池鸢起身進屋,擡手間,指尖銀光一閃,屋内所有燭台便在一瞬間被點亮。
花漾餘光瞥見,随即擡眸看向她指尖淡淡消去的銀色光芒,“罄月,這是法術還是武功?”
“當然是武功。”池鸢已經走到花漾身側,垂首看他筆下畫作,絲毫沒察覺,花漾看自己的神情帶着複雜的異樣目光。
“你這不是畫的很好嗎?這世上也就你能把我畫得這麼傳神了。”池鸢撒謊了,明明還有流光君能畫出她所有神韻,甚至比那姑蘇小仙翁畫得還好。
此刻的花漾卻沒在聽她說的話,而是心中默默想着她和謝離遊曆江湖的那些事迹。
“罄月武功這麼好,那謝離呢,他的武功是不是也很好?”
未料花漾話鋒轉得這般快,池鸢微愣一下,回道:“他還行,比一般人厲害。”
花漾聽言,卻輕歎一口氣:“若是淨梵不曾生病該多好,如此也能從小習武,之後就有機會跟着罄月一起遊曆江湖。”
池鸢擡眼看向花漾,在他略顯驚訝的神情中,扣住他的手腕:“你現在身體很好,若是想習武也來得及。”
“是嗎,那我若習武,也能同罄月一起遊曆江湖嗎?”花漾低垂頭直直看着池鸢,似要從她眼裡,看到心裡去。
池鸢微微皺眉,終于從他話中回味過來:“你習武不為強身健體,隻是為跟我一起?”
察覺池鸢神情變化,花漾微微勾唇笑,方還輕靈動人的眼眸,瞬間化作一片深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