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馬漸緩,燈火如晝,高大的府門前跪了一地的仆從小厮,護衛隊列在石獅台前,恭迎歸府的車馬。
玄挑開車簾,擡手相請,池鸢一人當先,跨過轎凳跳下馬車,秋玉彥搖頭無奈道:“别急,慢些。”言罷回身請謝離先下車,謝離怎敢走在秋玉彥前面,連連推拒,秋玉彥也不堅持,含笑看了謝離一眼才下馬車。
宴席擺在池鸢曾去過的那座樓閣花廳中,偌大的廳室隻有他們四人用飯,門外卻候了十幾個奴仆婢女,世家貴族吃飯規矩最是繁瑣,因為有池鸢在,秋玉彥便驅退那些伺候的人。
看着一桌子美味佳肴,薄薰難得沒現出貪吃本性,而是十分拘謹的随主人一同用餐,謝離和秋玉彥同坐一桌,席間兩人推杯換盞有一搭沒一搭的聊着,池鸢見他們說的熱鬧,湊過去道:“你們倆說什麼呢這麼高興?”
秋玉彥擡首看着池鸢,展顔笑着:“沒什麼,隻是同謝七郎說起你們遊曆江湖的事。”秋玉彥似喝醉了些許,手中瓷杯微微傾斜,灑了大半酒水,“你從不與我說這些事,難道還不許讓我從謝七郎這處打聽了?”
池鸢微微擰眉:“你又沒問,我當然就沒說了。”池鸢嗅了嗅桌案上的酒水,嗔怪道:“好呀琴石,你們倆在這品嘗美酒,而我卻隻能坐在那裡喝茶,真不公平!”
謝離擡手掩笑,半垂的眼眸中閃過一絲促狹之意。
秋玉彥眉梢被酒氣熏得泛紅,聽了池鸢的話,迷醉的眼眸閃過一絲疑惑,“不公平?為何不公平,池鸢,難道你想喝酒?”
池鸢俯身坐到他們案前,“是啊,我想喝酒。”
秋玉彥神色一怔,下一刻,眸光頓然變得清明,“你……你會喝酒?”見池鸢颔首,秋玉彥露出奇異神情,“你竟會喝酒,池鸢,你何時學會喝酒了?”記得南浔那回,她還曾借倒酒之事捉弄自己,而今她也會喝酒了,才半年不見,他似錯過許多。
“行走江湖的時候,遇到同道中人,不知不覺就能适應這酒的味道了。”池鸢搶過秋玉彥的酒杯,拿到鼻尖嗅了嗅,“你這酒聞着好香啊,看看,被你浪費了這麼多,來,我們三人一起喝酒!”說完,端着秋玉彥喝剩的半杯酒遞至唇邊飲盡。
秋玉彥和謝離皆被她突然的舉止驚住,秋玉彥蓦然失神,目光落在酒杯上,方才池鸢貼至唇邊的一側正是他用過的……秋玉彥怔怔看着那支酒杯,眸光緩緩上移,瞥向池鸢櫻紅的唇瓣上,那雙唇被酒水浸染,櫻紅如血,光澤透亮,誘人遐想,秋玉彥眸光一暗,慌忙别開臉,然而不斷滾動的喉結還是暴露了他内心最真實的想法。
謝離先是驚異一瞬,随即心中泛出一絲苦悶,之前池鸢就用過他的水壺喝水,原來她對誰都不設防,還是說她從不在意這些……
池鸢喝完還随意舔了舔唇,提起酒壺晃了晃,不滿道:“琴石,你這酒壺空了,還有嗎?喚人再上幾壺來。”
秋玉彥轉頭看來,又被池鸢誘人的唇色吸引,他艱難移開視線,輕叩桌案喚人進來。
整張席案擺滿了空酒壺,然而卻隻有池鸢一人在喝酒,秋玉彥和謝離坐在一側默默看着,兩人各懷心思,顧忌對方存在都沒有動。
池鸢獨自一人喝酒也沒在意他們跟不跟,像是在發洩心中苦悶,一杯接着一杯,但她的體質喝多少都不會醉,即便她想短暫麻痹自己,忘記那些煩惱事,可清晰的神思卻無時無刻不在提醒她,尋靈之路漫漫,一步都不能停,停下就落入凡俗,即刻泯然衆人。
“好了,池鸢,再喝就真醉了。”秋玉彥終于出聲阻止,他搶過池鸢手裡的酒壺,低聲勸着:“你若喜歡,明日再來我府上,喝酒又豈能一日喝盡的?”
看着酒壺被他搶走,池鸢皺了眉頭,她擡起薰紅的眼眸,哀怨的看着秋玉彥,後者蓦然一怔,那雙時刻冰封的眼眸,居然蓄滿了盈盈水光,被她這般瞧着,秋玉彥的心瞬間軟得一塌糊塗。
“好,都依你,你想如何就如何,我不管了。”秋玉彥寵溺的摸了摸池鸢的額頭,就在這時,玄突然從門外進來,站到秋玉彥身後耳語幾句,秋玉彥眸光一沉,凝思片刻,起身道:“忽有急事處理,池鸢,恕我失陪片刻。”路過謝離時,秋玉彥步伐一止,垂首叮囑他道:“謝七郎,我不在的時候,你要好好陪着池鸢。”
謝離搖扇笑着:“彥公子放心,别的事謝離不敢保證,但此事謝離是心甘情願做的。”
秋玉彥薄唇緊抿,“如此便好。”他盯着謝離看了一會,提步遠去。
見秋玉彥走了,坐在另一處席位的薄薰才敢挪步過來,她俯身靠着池鸢坐下,将臉貼過來嗅了嗅,“主人,這酒有那麼好喝麼?”
池鸢抿了一口酒,半擡眼眸睨着她:“哼,是你嘴饞了吧,想喝便喝,我又不會說你什麼。”
薄薰被說中了心思,紅着臉呵呵笑道:“主人,我是嘴饞,但比起喝酒,我更擔心主人,您喝了這麼多,即便不醉,可凡物乃濁,到時候您還得費勁心思将它們逼出來,如此,可不是耗費自身精力?”
池鸢冷哼一聲,“你這是在教訓我嗎?”薄薰立馬垂首,“不敢,我隻是擔心主人!”池鸢眉頭緊蹙,不耐地将近前的酒壺掃開,霎時響起一片叮叮當當的碎瓷聲,“不過喝酒而已,怎麼一個兩個都開始教訓我來了?”
薄薰見狀趕忙挪到一側,勸都不敢勸了。
謝離坐在池鸢對側靜靜看着,在池鸢即将要拿下一壺酒時,他伸手扣住她的手腕,“罄月,外邊月光正好,陪我出去散步吧?”
池鸢輕輕掙了掙,但謝離卻固執的不放開,他目光堅定又溫柔,就那般靜靜将池鸢注視着,池鸢眸色漸漸清明,她松了酒壺的把環,謝離也松開了她的手腕。
樓閣前的花園很大,出了長廊石階,就是一大片牡丹花海,舉目望去,燈火輝耀,五色花簇美不勝收。謝離引着池鸢從花叢中的石道上走,月光清清,映照着地上三道人影,謝離單手搖扇,另一手背在身後,路過的晚風拂起他腦後松開的發帶,蹁跹如蝶,一路飄飛到池鸢耳畔。
池鸢伸手抓住那根亂飛的發帶,謝離察覺轉身回望,池鸢眯起的雙眸,唇角浮起的笑迷人又危險,“笨啊,發髻散了都不知?”
謝離眸光定在池鸢臉上,瞬間紅霞飛滿他眉眼,他忙接過她遞來的發帶,轉過身将散開的半束青絲胡亂系好,可越是急切手中動作就越出錯,池鸢看不下去,走上前抓住他的手,牽引着他将發帶系好。
“想什麼呢,魂都飛了?”
池鸢就站在他身後,說話時他都能感受到從她嘴裡吐出來的熱氣,謝離身子一僵,臉色更是通紅一片,半天不敢回頭看她,“沒,沒有,咳……夜風有些涼,時辰不早了,我,我去向彥公子辭别。”
看着謝離飛快的腳步,池鸢心生詫異,轉身尋問薄薰:“你說他跑那麼快作什麼?我還不想回去呢。”
薄薰半垂頭,身子一陣陣抖動,似在忍笑,“噗,不知道呢,主人,您不回去嗎?”
“回去作什麼?我又不需要睡覺。”池鸢回頭看向身後的樓閣,一瞬間,她似乎看見樓閣二層有一抹白色的身影一閃而過,大概是秋玉彥吧,沒想到他會那麼忙碌,每每相見,總有處理不完的瑣事,這次離開不知下次見面又是何時了。
池鸢凝思片刻,吩咐薄薰将謝離送回去,而她則轉身往樓閣飛去。
池鸢輕身飄落到窗沿上,屋内燭火明滅,随着徐徐晚風有序浮動,放眼望去,一排排書架倒映着燭台昏黃的光,卻投映出一道道沉暗的陰影,東側書桌前坐着一人,青紗帳幔阻隔了視線,隻能隐隐看見一撇白衣。
池鸢輕手輕腳的踏上地毯,挑簾而入時,伏案的秋玉彥也同時擡首,“你不是要走麼,為何回來了?”他唇角噙笑,半邊臉卻掩在燭火都照不到的陰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