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什麼我不知道的。”
“切。你最近忙嗎?”
“不忙我早就找你了。”他說,又夾上一挂,“我已經連回了兩趟法國了,一次去參加新的提案會,一次去參加品牌發布會,還接受了一位老朋友的加香委托。”
“化妝品嗎?”
“樂器。上面的金屬經過特殊的技術處理,産生網狀結構,能夠吸取香精,通過演奏時的震蕩散發香氣。”
晨曉想着Lucy的請求,還是開口了:“嗯——我是說,就是你工作室獨立研發香水的事,怎麼還沒有動靜?”
“你怎麼關心起這個來了?”從他的表情倒看不出什麼,還玩笑着抖抖眼睫,“也許我正在找能夠消除罪行記憶的勒特河跟恢複善行記憶的歐諾埃河的河水吧,不是說這水的味道在一切水的味道之上嗎?”
“你少貧。”晨曉吞掉一口橙汁,“我明明聽Lucy說你打算放棄。”
沈傑英動作一僵,“Lucy?她還跟你說什麼了?”
晨曉意識到不對,忙哈哈着說沒什麼,“我隻是覺得有點可惜,畢竟距離那次法國的說明會已經有段時間了,應該做了不少籌備工作吧。”
“這跟那不是一回事。”沈傑英繼續涮肉,但語氣顯然不同了。
“哦。”晨曉也沒料想他會這樣敏銳,索性不提了。
“少說話,多吃飯。”他把橙汁添滿,側過臉朝晨曉笑了笑,有些頑皮,似乎是怕她不高興。
“你快吃才對。我吃不了這麼多。”晨曉囫囵了幾口,一瞥瞧見他卷起來的袖口,腕上還佩着那款編織手表,不由笑了,怎麼會有這樣幼稚的人。
雖說他平時話也不多,但今天應該是格外少。晨曉不響地吃喝,沈傑英把生菜涮進香油碟子裡去了。
“吃完飯我們去哪兒?”她問。
“我今天還有點事,吃完飯先送你回去。”他眼皮也不眨。
“你不是說把時間安排好了嗎?”晨曉擡起眼。
沈傑英還是波瀾不驚的,“工作就是這樣啊,不定性。”
“喂,你這樣我真要生氣了。”晨曉放下筷子,有些不高興。
他盯她一眼,也放下筷子,卻是徑望着她笑,“我現在要是把你這個表情拍下來,你會不會揍我?”
“我不會揍你,我是會揍死你。”
“以前怎麼沒發現你這麼可愛?像那種皮很薄,一咬很燙口的點心。”
“那你就是單位發的中秋月餅,能砸破核桃的那種。”晨曉沒忍住笑了,“你少打岔!”
“好了好了,我今天一天都陪你,别生氣了。”沈傑英态度良好地認錯,又鄭重地補一句,“就是舞着龍舟橫渡長江我也陪你。”
“算了,”晨曉倒回椅子裡,“你還是表演托馬斯旋轉,然後原地起飛回工作室吧。”
沈傑英笑了,“你故意的吧,到底要還是不要。可真難伺候。”
“你猜啊。”
“我猜啊,”他故作一臉清澈無辜表情,“我猜你是想跟我一起,這樣順帶就可以共度良宵——”
“屁。說你胖還喘上了,厚臉皮。”晨曉拾起筷子狠了幾口,“吃完送我回學校吧,我還要準備答辯呢。”可是臉卻飛紅了。
沈傑英又是心情極好的樣子,送晨曉回學校,下車時抱她在懷裡,親昵了好一陣,湊在她頸窩裡笑,“真不跟我走?”
又正襟道:“可以體驗花香西普調的水療呢。”
他是成心地挑逗她。晨曉在他臉上捏了一把,昂然拒絕了,“你想得美。”
他恬淡一笑,“好吧,用我送你回宿舍嗎?”
逛逛校園倒也不錯。晨曉不假思索道:“好啊。”
他眉飛色舞起來,“但是得收費。”
她吧唧在他臉上啄了一下。
他搖着她的手,太少了,不夠。
又啄一下,不夠。
不太夠。
總還差點。
“你幹脆讓我把星星月亮摘下來給你得了。”晨曉白沈傑英一眼,不耐煩了。
如水的月亮光裡,他笑得莞爾,“那肯定啊,我很貴好不好。”
“切,賣了也不值個破沙鍋片子。愛送不送。”她挪了挪便要下車。
他一把旋扭了她過來,大手扣住腦袋,重重地吻了上去。一下,兩下,前所未有地用力,魂魄幾乎被攝走一般。那遲滞、迷眩、抽離而即刻複疊的痛感,還是痛覺?晨曉不知道為什麼,忽然覺得,總有一天,這痛感複又會回到她這裡,回到這一時間。
她感覺他的手涼涼的,停在她的腰腹上,推出一點岔開距離,他又把她摟了回去。
晨曉意識到這姿勢好像不大對。
“晨曉,”沈傑英的下巴抵在她肩上,語氣有點沉,“你會後悔嗎?”
後悔?晨曉錯愕地看他,但是背着光,又看不清表情,“為什麼這麼問?”
“有時候我會擔心,也許你會覺得我做的不夠好,對你不夠好。”他的表情既朦胧又真誠。
晨曉看進去他的眼睛,像走進一片迷霧裡的沼澤,“不會,跟你在一起我很開心,是真的。”
挽着手走在校園裡,月光皎皎,人亦皎皎。校園裡人不很多,多半不是在操場就是在自習室。
風也溫柔,他翻飛的白襯衫的一角挨擦過她的手、手臂。一切真實到極點,就成了夢。
晨曉指過去不遠處的一個噴泉池,水光載着月光,分不清漾的是哪個,問:“你看那池水像不像你,嗯,像——你的眼睛。”
沈傑英沒聽懂,問哪裡覺得像。
晨曉笑了,“我也說不上來。好像寂寂的有水氣,池面似深似淺,連喜悅都顯得冰涼。”
沈傑英笑了,“戀愛裡的女人都是詩人嗎?”
晨曉覺得他笑得特詩人,說:“也許還是瘋子呢。莎士比亞不是說瘋子、情人和詩人都是空想的産兒嗎?不過在認識你之前,我似乎就不太實際。”
他仰起臉看天上那一輪月,光輝而明淨,森森地映照下來,就像籠着一層輕紗,而輕紗律動在夜的悠長的調子裡,一拍強,一拍弱,漸強,漸弱;她的臉孔異樣地清晰了起來,膚色的白和頭發的黑都很明亮。她望着遠處而他望着她,那心悸時的一刹那,在他眼裡就像海上維納斯的誕生,他想他大概是懂得她的,至少這一刻他懂得她。
“其實我也是。”半晌,沈傑英說。
“我以為你是理智的人。”晨曉說。
“那是對着别人。”
是嗎。晨曉沒問出口,他握着她的手放進風衣口袋裡,“理智和感性都在變,但唯有意願是不變的。”
晨曉忽然覺得她正行走在一個危險的邊緣,仿佛緊挨着懸崖似的,她怕他接下來的話,當然也就不會問;但是他握着她手的動作——,她幾乎就要信了。
“也許我可以再變得好一點,變成你真正喜歡的樣子。”這是心底話,也許是不小心或者勇氣的作用,總之她真的講了出來。
她以為他沒聽懂,或者在那樣一種心醉的情境下,沒有人會真的當真。
但是沈傑英很快地說:“不,你現在就很好。非常非常好。我很喜歡現在的你,你的聲音、氣質、歡笑、多愁善感,所有這一切彙聚起來的獨一無二的形象,因為這是你所經曆着的一切:你的生活、你的思想,還有我們。”
“我們?”
“對。我們。”
晨曉整個的心情大好,沒忍住嗦嗦笑了起來:“可是我一想到我們第一次見面的場景,還有之後的很多很多,啊,真的好丢臉。”
沈傑英也笑了,“其實我也一樣。是有些滑稽。不過我也很難想象你跟個什麼似的,拈腔拿調地說話,也太奇怪了。”
“但是我媽說那樣是無可指摘的,至少不會成為别人的說教對象。”
“我不那樣覺得。為什麼要把自己真實的生活遮掩起來?什麼刻闆的規矩、教養、方式習慣,那不過是上一代的理論說教,現用現套這一框架看似明智,但本人未必明白為什麼要這樣,或者為什麼不能那樣,他們對待事物其實是沒有自己的觀點的,這是精神貧瘠的表現。而且每一個人都是獨特的,除非真的很有必要,沒必要成為别人眼裡評判的标準,滕晨曉就是滕晨曉,她隻要成為最好的自己就很好了。”
晨曉連連點頭,表示受用,但是轉而說:“那如果我要變成最好的自己,你也要變成最好的自己,我們一個往東一個往西,那樣的話不就越走越遠,然後分道揚镳了嗎?”
他擡手敲了她一個爆栗,“你哪來那麼多如果,再說哪有人會朝着一個方向一直走的?鑒真東渡還是唐僧西天取經啊?”
“那萬一有萬一呢。”
他把她的手從口袋裡丢了出來,“沒有。”
掉頭就走。
晨曉笑着喊他:“喂!你去哪?”
“回家。”他轉身站定,“還有十分鐘學校大門就要關了,我睡在操場的長凳上嗎?”
晨曉笑得直不起腰,“好吧,晚安。”
沈傑英向前走幾步,回過頭來看晨曉。
她還是站在油油的夜燈下的路口,遲遲的,昏昏的,一動不動。頓覺這一幕好長。
他不由笑了:“快回去吧,别着涼了。”比了個講電話的手勢。
晨曉才戀戀地轉身,進了宿舍樓。
想了想,才點開微信,聊天頁面上他恰正發了信息過來:
【一個往東一個往西的話,地球是圓的,早晚都會相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