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到她,是在曾祖母的葬禮上。
一條龍服務的主理人嘤嘤嗡嗡着從嘴裡飛快地蹦出連綿不斷的音節,惹得我太陽穴突突直跳。
正值酷暑,額頭有汗珠滑落,眨眼時暈進眼中,過多的鹽分讓人覺得難受,便單單揪緊了那隻眼睛偏頭往旁邊擡手擦拭。
小臂突然被誰輕輕碰了碰,我更偏過頭去,用另一隻眼睛看。
有一隻手遞來一張紙巾。
于是輕聲道謝,接下。
用紙抿了抿眼睛,确定可以睜開看清東西後,我立刻擡頭去找剛才那人。
她就近站在右後側,離我隻有一拳的距離。
一身素淨的黑色長裙,左胸口處别着一朵淺黃色的布花,花下襯着兩條時隐時現的黑色短緞帶,本與姑姑、小姨她們無異。
我的目光卻無法從她身上挪開。
她注意到我看她,便輕輕還來一個淺笑。
那時,我隻覺得,烈日灼心。
“一鞠躬——”
主理人突然拖長了音調高喊一聲。
聲音入耳,但身體還沒完全反應過來,于是我看着她鞠了一躬。
母親大概從我剛才輕聲道謝時就留意着這邊了,這會兒立刻把我的腦袋掰正,低呵道:“拜誰呢你。”
我這才意識到,趕緊正身。
三個躬鞠完,又是一段嘤嘤嗡嗡,便有念頭想回轉腦袋去看右後側。
然後也确實付諸了行動。
她目視着無名的前方,應該不是在注視主理人,也不是曾祖母的墓碑。
可能是靠得太近,她在下一個眨眼後,又與我相視。
不過,我們還沒來得及有任何有形、無形的交流,淩空就又傳來一聲——
“一鞠躬——”
這次,我記得要轉回頭去,不能再和她“對拜”了。
不知道是第幾個三鞠躬後,衆人開始窸窸窣窣地往旁邊的墓道階梯上撤。
我跟在她後面,随着大部隊慢慢挪動。
父親這邊的旁系親屬衆多,光是所有人從墓道階梯上撤下來就花了半個多小時。
好在我算比較靠後的小輩,下來的位置反而會比較靠前。
墓區到停車場還有一段距離,一踏上平地,我就立刻撐開了随身的遮陽傘,母親則自然地鑽了進來。
幾乎是同時,她也撐起了一把小傘,我預料大概率會落空的另有打算便就此告終。
旁系太多的麻煩之處不勝枚舉,就比如:為了方便清點人員,我們是按照輩序依次分坐進五輛大巴車的。
她在第四輛車前停下,收傘上去。
我的注意力始終在她身上,便亦步亦趨地緊随其後。
一隻腳已經懸空擡起準備踩上踏闆,卻被母親一把拉下。
“上哪去?跟着誰瞎跑呢。”
然後,她揚了揚下巴沖不遠處示意道:“再後面一輛。來的時候不就和你說了你是你們這輩裡面最小的嗎。”
我便被她從這扇車門前硬生生拽走。
終于上對車後,我若有所思地坐定下來,吹着從頭頂呼呼而來的冷風發呆。
我當然記得自己是最小的,并且從小就知道,更因為這點,一直讓我有一種莫名的優越感。
所以,原本猜測剛才那位應該是個姐姐,卻不想她竟然超了我一輛車,直接有奔着長輩這個頭銜去的嫌疑。
母親看我眉頭微皺、一臉心事的模樣,便擡手将出風口的葉片撥開,叫停我頭頂因冷風直吹而亂顫的發絲,而後淡淡道:“怎麼了你,剛才過來就一路魂不守舍的,車都能上錯。”
我聽見了她說話的聲音,下意識地轉過頭去,但又對着她神遊了一會兒後,才開口問:“媽媽,剛才站我旁邊的那個姐姐,你認識嗎?”
母親調整了一下坐姿,問:“誰?”
然後教育我說:“别看到個年輕的就喊哥哥姐姐,說不定是你長輩。”
我隻好重新措辭并加上生動的情景再現幫助她回憶。
“請問母上大人,剛剛站在我這邊的那位女士是誰?”
說着,我朝她側了側身,用右手向斜後方示意。
母親應該是即刻就想起來了,而且我還能确定她想到的和我形容的是同一個人,因為她這樣向我确認:“就你拜錯的那個?”
我很坦然地嗯了一聲。
她微微點頭道:“那你确實可以叫她姐姐。”
“她是你十六堂姐的太太。”
我聞言挑起眉,思慮着正身回去,但沒等後背沾上座椅靠背,又彈回來問:“那我十六堂姐呢?怎麼沒看見她們一起?”
“剛才從墓地到停車場,她好像一直都是一個人。”
曾祖母的葬禮,她一個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的小輩,按理不應該會獨自前來。
母親聽得冷哼了一聲,說:“你果然盯了人家一路,剛才也是想跟着她一起上去吧。”
我眨巴着眼睛,舔了舔嘴唇,把背貼回靠背上,強辯道:“我隻是好奇而已,以前沒見過。”
她毫不留情地拆穿道:“這百十号人,你沒見過的多了,怎麼不見你對别人好奇。”
我除了撇嘴,無話可說。
母親擡手用食指點了點我的側額,輕罵了一聲:“你個色胚子。”
我無語道:“什麼啊,媽媽,你怎麼能這麼說你女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