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房頂,破舊的床,難聞的被褥的味道。
代緒從一堆衣服裡爬出來,摸了摸自己油膩膩的頭發,那有一股難以忍受的氣味。
他的卧室花花綠綠,每一種顔色都死氣沉沉。代緒拉開掉渣的鍊子,頭一次看到屋外的慘白的太陽——晃眼卻沒有什麼溫度。
太可怕了。
代緒拖着黏膩的身體走向洗手間,一切都那麼髒,洗手台上是黃褐色不明的污漬,牆壁因潮濕爬着星星點點潮濕的蟲子。廁所的下水道壞了,一陣陣若有若無的臭氣順着排水口傳出來,和他身上的味道“相得益彰”。
在數次調試熱水無果後,代緒忍無可忍地沖了個涼水澡。剛從水管裡漏出來的水還帶着鐵鏽,帶着冰渣子一樣的寒冷,讓他打了個激靈。
代緒這才覺得醒了,自己剛剛是做了一場噩夢。
夢裡的他是一個古堡的小孩兒,他有一個神經質的姐姐,酗酒的父親和整天在禱告哭泣後來不知行蹤母親。
有一天姐姐突然消失不見了,再回來的時候,姐姐變高變長,扭曲成了面條的樣子。
然後他覺得自己被痛苦的攪在了一起,可是片刻之後又獲得了新生。
他赤條條地躺在地上,身旁是血腥的法陣,蒼白的蠟燭,無數的手從法陣伸出,鋒利的指甲在他的身上劃出蛇形的紋路。在姐姐的笑聲中,他恍惚明白,現在的他不再活着,而是以另一種形态附身于這個人身上。
那是一種契約。
有一個貪婪的人為了某種願望和他做了交易,那個人竟然願意損耗自己十幾年的生命,隻為醒過來可以看到自己不勞而獲,得到一個穩定的職位。
怎麼會有人用寶貴的生命換這種無聊的東西?
他不理解,也不想去理解。他也不願意感謝姐姐,存在即合理,他想。
他接過原主生命的回憶,走到了特區。
特區是被遺棄者和戰敗區殘存青少年的教育基地,他們會有不同等級的特區,每個特區都有中央派特定的長官來負責上課。
特區的存在的目的在于馴服和篩選,也是他們這種邊陲小鎮的遷徙居民融入城市的機會。他不喜歡特區,可是迫于改造又不得不去。
每天的生活日複一日,直到十幾歲的時候,他遇到了一位長官。
那位長官有一雙粉紅色的眼睛和不修邊幅的黑發,眉眼精緻,名字相當敷衍,叫小白,沒有攻擊性的外表,甚至笑起來很溫柔。
他發現這個長官是個天真爛漫的理想主義者,試圖給他們這些特殊底層的渣子來講一些人生道理來感化他們。
他對改造和思想洗腦一直很排斥,可是喜歡聽故事。随着了解的深入,他發現這個長官實在是年輕,某些基礎性的知識都能夠出錯,但是在某些符合集體宣傳價值觀的塑造方面确實無懈可擊,他真的是這種思想下培育出來的絕佳的模範品,一個品德無暇的好人。
他感到很無聊。
為什麼他一個人總是喜歡将這些無聊的善良的規則?如果一切都像他說的那麼好人是充滿良知的,善的個體,那為什麼自己的父親整日醉醺醺的,享受着快樂的一切,而一直為家中操勞的母親卻不被寬恕,在驚恐和饑寒交迫中死去?
有些時候長官的烏托邦讓他發笑,可是他很寂寞,寂寞的人在陽光的邊緣徘徊的久了,總是身上暖暖的。
他目睹了這個教官對成員的盡心盡責。
他參與了成員們對教官的嘲笑、反抗和惡意的捉弄。
到最後,他發現他無法自拔的注視着那個人了。
盡管他會耍賴,因為出于服從性的需要,教官總是會讓他們做一些無意義的動作。他覺得這沒有必要,他就自我擅自的裁剪了,教官自然很生氣。
教官在嚴厲地訓斥他,他覺得有點内疚,可是更多的是欣喜——你的眼終于注視到了我。
我想要得到你更多的關注。
于是他開始調查這位教官的行動。
可是讓他難過的是,教官對他所做的一置若未聞。他覺得教官很矛盾:一方面愛着他們會關心他們的生活,另一方面又完全不重視特區的終極目标——讓他們培養成一個有用的武器。
後來過了很久,他才想明白,教官可能接受的是一種人文教育。永遠對世界充滿妥協和寬恕,如洗腦一樣權衡着善良。
就這樣,每天在特區享受着陽光,每天回家加重了陰霾。
家裡的環境很嘈雜,父親的酗酒越來越嚴重了,姐姐自從從那個人手裡出來之後變得有些不正常。
自己的家裡總是變得亂七八糟,他似乎也能看見一些不該看見的鬼影,頭痛在加劇,一天天的失眠,讓他每天都頂着發黑的眼圈。
世界是明亮的,又是沒有顔色的,一切如同一成不變的風景,除了長官每日帶來的新奇故事。
他喜歡聽長官說話,卻不耐煩與他話中的具體内容,每當長官講到大道理,滿腔熱血地帶他們追憶往聖先賢們無私高尚淳樸等一切人類至高無上的美德時,他都想會想,這樣懂禮儀廉恥,尊重友善的人真的存在與這個世界嗎?
他想,這是存在的,因為教官做的就是他說的。教官不厭其煩地糾正他們不合規範的行為,他們總是以上犯下,毫無禮數。
那教官可真是一個完美的人,他在宣講台上唾沫橫飛的道貌偉岸的樣子,讓他本就因失眠而煩躁的心變得更加煩躁。
宣講台的地面十分寬廣,有微風輕輕地吹,連空氣的濕度都是恰當的,可他壓抑的眼睛隻會死死地盯着教官随風而動的衣角,和一張一合的充滿着激情的健康的唇色……他想要堵住這張嘴。
他的心裡躍躍欲試,如果這種大逆不道發生在您的身上,你的表情會是如何呢?你的眼裡還會閃光嗎?你的微笑還會自信嗎?
這樣一想似乎連生活也變得有意思了。
可是他不能這麼做,他無法讓教官帶回家,因為他的家裡什麼都有,唯獨沒有正常人。
他無法護他親愛的教官的周全。
于是後來,他一直跟着這位教官。
他會在課間等上很久,隻為與開會的教官遠遠地打一個照面。
他會出現在小白去過的每一家飯店,去品嘗他點過的菜。運氣好的時候,偶爾還能遇到他。
這時,他往往會欣喜若狂,又假裝毫不在意,淡淡地和小白打個招呼,馴順地坐在他旁邊,聽着小白向别人誇耀,自己是他最優秀的弟子。
他也并非每一件事都做的格外優秀,有些時候甚至會故意完成任務失敗,引來他的斥責。
因為他覺得他一向遲鈍且有理想主義的教官在某方面去出奇的敏銳。
比如對他給予的窺伺的的目光。
那段時間,就是迷戀上教官的開始,他無法控制自己注視小白的目光。
小白卻隻是愣了一下,最終在與他的對視中敗下陣來,接着似乎意識到什麼偏過頭去,近乎半個月沒有與他說過一句話。
他感受到小白客氣而禮貌的疏遠了——這不是他想要的。
他的教官,就如同一個受驚的鹿,需要一個出色的獵手在無察覺的情況布下天羅地網,才肯就範。
于是他學會了刻意保持着距離。
他流走于八卦學生之間,小心地隐藏了傲慢,和所有與小白親近的、敵對的同僚搞好關系,隻為更多地捕獲他的一舉一動。
每一天都有關于小白的新東西,他今日和誰一起去聚餐?他今日加了多少班?他今日收到了來自其它教官的禮物。
盡管這些消息裡有太多不是他想要聽到的,但是他依舊感到滿足。
每一個消息,我都離最親愛的你更進一步。
可是這并沒有持續很久,半年後特區開戰,小白被調走了。
是的,走了。
小白并不是他們的專屬教官,教官又帶着另一個很糟糕的集體。
他當晚就發了好一陣瘋。
為什麼小白不選擇他們而選擇那個糟糕的集體?那麼小白曾經溫柔注視着他的眼睛,也會注視着其他人。為什麼小白引經據典、才高五略,妙趣橫生的故事也會講給其他人聽。
教官充滿烏托邦色彩的理想主義并不是說給他一個人的親密低語。
這讓他難以忍受。
我必須要趕快把教官接過來,他想,于是他請了一周的假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