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密道返回的路中,旭泱吹滅來時點燃的一盞盞燈燭,盡管通道依舊昏暗幽深,卻不再讓人像之前那般容易陷入虛無。
當視覺被掠奪,其餘四感變得愈發敏銳專注。
回蕩着女郎輕盈散漫的足音,是每隔十步便會停下來輕輕吹滅燭火的呼吸,手腕上的那抹細膩體貼的暖意,衣袂翩跹間馥郁的牡丹與其間若隐若現的山茶香氣。
不知是誰的步子慢了下來,先打破了一路上的安靜,言語間是不經意的詢問。
“殿下,奴冒犯了些,隻是心下好奇,殿下已是站在這世人仰慕的高位上,珍奇之物已見了不知多少,為何……萬花中偏愛牡丹和山茶?”
女郎側頭看向駐足的兒郎,眉眼驚異,難得有人問這些。
想了想,認真回答道:“牡丹花開傲然,不因外物更改自身。說起來,本宮幼時每每看見此花總覺得此花富貴俗氣,世間貪慕者不知凡幾。那年初春,宮中花房送來時令花草,那株豆綠牡丹開的極好,本宮隻看了一眼便挪不開眼。後來,偶然間從一些書中習得些典故,又經曆了一些事後,越發喜愛此花的性情了,隻希望日後行事時,能如此花不因外物權勢所擾,守得本心。”
她看向郎君嘴角溫柔的弧度,又不知為何,幾日來因這厮的無情擾亂的心緒莫名明媚了些。
略帶些笑意看他:“若說這山茶,那時西南戰事頻仍,有一日戰勝歸來,巡城時,看到有處人家院外有棵未曾見過的花樹,恰好女主人傍晚歸家,言及此花名山茶。本宮還記得,那樹紅豔惹目的山茶,花開荼蘼,枝上的花盡态極妍,地面上卻又是整朵整朵的凋落,令人心神顫動。在陷入戰亂看不到希望的邊境,生機美麗的花朵讓人生出希望來。無論經曆多少凋零、多少衰敗,隻要根在希望在,總能迎來和平的那天。”
她想起曾經在江城與面前這人的初見,是少年兒郎在人群中雖然疲憊卻又妥帖安撫的笑顔,是這座險些淪為棄城的滿城灰暗中那份光亮。
她止不住般被那人吸引,引魂攝魄,如同那樹惹目的山茶妥帖人心。
她透過那人隻可遠觀的皮象,似乎看到了他骨肉裡的赤忱熱血,看到他義無反顧踏入死局,誓要從閻羅殿内拉回人命的決心。
都城都傳這位靖遠侯三公子冰魂雪魄、清冷禁欲,是個一心普度衆生、不問凡俗的神仙公子。
可她與這人的接觸相處中,卻覺得自己當初的想法越發準确,他清冷的皮囊下,是為民請命的灼熱,也有普通人的愛恨不甘。他是生動的,溫暖的,他可以是許多人眼中救贖的光,是如那數紅豔山茶般的濃墨重彩;他也會無力、痛楚,明明無畏生死卻又矛盾得想要抓住什麼,哪怕有一絲缥缈的希望,也渴望得到救贖;他骨子裡是高貴的決絕的,無法忍受自己堕入污濁、與人作惡……無論是這玉質金相的皮囊,還是内裡不屈不折的傲骨,亦或是他的脆弱、掙紮,總是讓人為之心動的。
她看向此刻屏住呼吸的郎君,笑語吟吟:“宋三郎心上有許多人,藏着許多事,本宮有時覺得看不清楚,有時又覺得三郎有些面是旁人未發現的。本宮從前說過,可以與你扯清界限……”
宋期喉頭有些發緊,又不知此時有何身份有何資格能夠與女郎承諾些什麼,挽回些什麼……
旭泱感受着手中腕子的脈象雜亂,又有些好笑道:“不過,若是有朝一日,你再無後顧之憂,或是讓本宮發現了你對本宮的心意,而本宮恰好還喜歡你……到那時,身為本宮的私臣,你的去留,你的歸處,本宮不會再給你選擇的餘地。”
指尖的脈搏跳動的越發快了些,那郎君喉結上下滾動得厲害,薄唇輕啟,耳垂微紅。
情愛經曆淺薄得厲害的兒郎,性子也多少藏不住了些,或者是,在某些人面前,總會讓人放下戒備,哪怕,想要遮掩卻難以掩藏得住。
宋期想,若是,若是體内的蠱毒能解,若是大仇得報,若是……自己能夠活的長久些,清白些,有用些……是不是,還有幾分機會?幾分資格?
長久的駐足中,密道的空氣越發有些稀薄,他被人溫柔牽着,随着身旁人的步伐繼續返回,有什麼無形的冰層在破碎,融化,他不曾掙紮地,溫順地被引着向前。
“本宮才發覺,三郎為何怕黑?”耳畔是誰在問着,語氣肯定又不容回避。
他一向拒絕不了的,可是,重生的秘密是否可以吐露,會被當做異類厭惡嗎?
他嘴唇微阖,眼皮滾動,小心斟酌道:“殿下,奴從前……有段時間長久地身處黑暗裡,從那以後,夜裡便會有些看不太清了……不過,不過尋常也是無礙的,隻是有些緊張罷了。”
“本宮記下了,日後,有本宮在,若是懼怕,便來尋我。”
光線越發明亮了些,隐約有些光點照在身上。她小心地攙着他,輕聲道:“小心些,此處有台階。”
待站穩後,他聽見命令,方才摘下遮目的布帛。
眼前還是那間内殿,有缭繞的煙氣從案旁的博山爐中散出,帶來熟悉的牡丹香。窗前是開的正好的山茶花,絢爛吸睛。
女郎轉身行至一側屏風處更衣,姿态慵懶散漫,她褪下繁複的外裳,淡淡道:“過來。方才将侍女們都支開了,你也不是沒有見過,幫本宮更衣罷。”
她舒展身體,宋期一言不發地過去,手中熟練輕柔,不顯唐突。後又拿起一側柔軟寝衣,替她換上。
待要後退離開時,又聽得,“我讓靈雨支走她們,你若此時離開難免惹人猜疑。本宮今日也有些累了,天色已晚,便在此處歇下吧。”
她看着郎君緊張的神色,又好笑道:“你我之間,何時這麼生分了?今日本宮不做什麼,明日空了讓馮伯收拾了近旁的攬霞殿,你便搬過去吧。”
宋期呆愣在原地,許久後,跟在她身後。
他側躺在床榻外側,卻徹夜無眠至天明,又早早離去,不知做什麼去了。
翌日,有溫暖的光透過卷草紋花窗,近處有莺雀輕啼,有些惱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