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這相框裡面是珍藏有一張人像的,但米克風暴後在太空中漂泊流落了這五年,人像早就被消蝕了,如今隻剩下這殘破的相框一角。
……
他跟元杞結婚三年,第三個年頭的時候,有一天,他被告知了元杞的死訊。
那一天到現在也很清楚,是一個明媚的午後,樹蔭爬了一半的窗台,微風拂眼,萬物慵懶。
決意層已經将元杞召回了半個月,據說是執行任務,他也就半個月沒有跟元杞見過面。但這不算什麼,畢竟他們各懷鬼胎,各自忙碌,長時間不見面的情況之前也有。
譬如有一次,元杞回來時還帶了傷,但負傷的具體緣由,就不是他能夠知曉的了。為此事他們有争執過。
他以為是尋常,跟以往每一次都一樣,但那天,他等來的隻有一句話。
“鹿交易,很抱歉。”
……
他不是一個感性的、能夠輕而易舉地審查出自己情緒的人,那時候不明白自己是什麼感覺,現在也早已忘了。
苦楝樹灑下蔭庇,陽光像柔霧,他隻讷讷地看窗外,本就衰變的身軀破碎地咳嗽,一聲接一聲。
隻有那時候才最明白,這場由利益牽制而開始的婚姻,到底也是結局的脫軌。
他們沒有善始,也不會有善終。他早已料到了結果,唯一不同的,是料想之中自己應該比元杞更早死去。
反了,全反了……
可他詢問事情的始終,卻不會有人告訴他,得到的也僅有一句“鹿交易,很抱歉。”
他們到死也不熟,他隻是知道了陌生丈夫的死訊,僅此而已。
但後來,他們要銷毀所有有關元杞的資料。元杞是機密人物,他犧牲,是任何信息都不能留下來的。
他沉默始終,沒有對元杞的死多發表過一句話,但終于在那一刻爆發,被沖垮了最後一道防線。
他堅決不允許軍部人員進入自己家中,但那也不過是螳臂當車,最後被強行闖了家門,眼睜睜看着元杞的痕迹被完全抹去,也僅有那一次為他失聲痛哭。
被銷毀的,包括了一切的身份和影像資料,自然也收走了他們的結婚證。
——他們的婚姻到此結束,他自由了,從此擺脫決意層的監視。
他是沒有元杞的照片的。
後來他靠自己腦海中記憶的描摹,用數字手段建模合成了一張相片,并特訂了一份高精密相框,将相片收藏在内。
他對元杞的念想一直是虛幻的,因為沒有實物作為載體,就好像結婚那三年都是虛構的,連記憶也是植入的,原本就不存在。
像海灘漲潮的水,層層疊疊地沒過海岸,留下泡沫,慢慢消退……
唯有那一張照片,被偷偷收好。
聽說忘記一個人,會從聲音開始,然後是容貌,最後連名字也想不起的時候,也就是忘得幹淨、記憶到底了。
後來發現,他似乎真的記不起聲音了,隻好偶爾将相片拿出來看一看,想一想,免得連容貌也記不得,輪到去忘名字。
而這張照片也不能讓其他人知道,尤其是地球決意層,否則就該被收走了。
那次去執行任務也帶走了放在身邊,但沒想到撞上米克,一去不複還,連自己也被碾為太空垃圾,漂于太虛,流于星河,不知所蹤。
和一張相片死于一處,歸于一處,也算陪葬了。
樹影婆娑,倦鳥飛回了苦楝樹上的巢。有的人是不回家的。
……
“那不是太空垃圾!”巫諾靠操作台撐住自己,大聲反駁梅裡。
他最後的念想,不可以被說成是垃圾!任何人都不行!
他情緒不對,但梅裡仿佛是沒聽見,對他不聞不問,巫諾也關注不到他眼角所沾染的、菲薄病态的猩紅。
仿佛與所有人所有事都有了結界,他割離開來,像一尊雕塑,唯有目光緊緊落在觸摸闆上,仿佛能穿透屏幕,目光隔空去親吻到骸骨的實物。
那已經完全看不出人形了,最大的碎塊也隻有拇指大,其餘的恐怕都成了渣滓。
能親眼見到自己的屍骨,巫諾神思恍惚,不可自持。上天待他不薄,這待遇怕是天上地下第一人,可他連自己是怎樣活過來的都不知道。
這一刻比任何時候的沖擊力都大,他感到無比的荒謬和扭曲。
這是他重生以來第一次,最露骨地直面自己的死亡,也直面越來越貧瘠荒蕪的記憶廢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