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在慣了,不願受規矩約束。”
“願意教縣主,是看在縣主真心好學的份上,還請縣主莫向旁人提起我會天文,否則請恕我不能再教縣主之罪!”
“恕不遠送!”
高瑕月頭次瞧見裴靜文動怒,呐呐道:“原來先生氣性如此大,與我不相上下。”
高禾望着裴靜文遠去背影,崇拜而又狂熱道:“文人狂士,自當有此風骨,是我冒昧了。”
回了杏花雨,裴靜文臉色稍稍好轉,不過眉宇間仍有愠色。
林建軍迎上前,關心道:“她們為難你了?”
裴靜文抱着肥貓箕坐,苦惱道:“永昌縣主要引薦我去司天台做司辰師,我一時着急下了她面子。”
“司辰師?”林建軍捏着醜兔子坐她身旁,“你不願意做大魏建元以來第一位女司辰師?”
裴靜文輕撓貓下巴,懶散道:“不願意,沒興趣,我都不知道司辰師是什麼。”
林建軍說道:“司辰師主要負責觀測天文,位居正九品。”
裴靜文“哦”了聲,說道:“你的媵妾好像是從七品吧?”
“不要亂冤枉人,我沒有媵妾。”林建軍抗議,繼而追問,“誰告訴你的?”
憑他對她的熟悉程度,她不可能主動了解關于大魏的一切。
“不告訴你。”裴靜文比了個六的手勢在他眼前虛晃,“我還知道你能有六個從七品媵妾,六個哦!六個從七品哦!”
“能有和有是兩回事。”林建軍握住她手指,禍水東引,“阿兄能有十個媵妾,你看他有幾個?”
裴靜文嗤道:“這不就是賭良心?”
林建軍觍着臉道:“巧了,我的良心和阿兄是一樣的。”
裴靜文哈哈大笑:“不要臉。”
林建軍恢複正經,違心勸道:“除開授課和去周嫂院裡用飯,你整日把自己關在院裡,不與人交談。長此以往,我怕你郁郁寡歡,憋出一身病來。”
裴靜文止了笑,正色道:“不會憋出病,我很滿意現在的生活。”
“上完課鞏固以前所學,偶爾去找望舒、安安和芙蓉,耀夏他們幾個小孩有時也會來找我,晚上有你陪着,不會煩悶無趣。”
聽她拒絕,林建軍面露愉悅笑容,還是決定裝模作樣再勸一下:“司辰師算閑職,不似朝堂波谲雲詭,人事紛擾少,你可再考慮考慮。将來就算……就算離了我,你也能生存下去。”
裴靜文說道:“離了你,我也還是耀夏和光華的家庭老師。”
“你還真想過離開我?”林建軍又驚又氣。
“不是你先說的離了你嗎?”裴靜文眨着眼裝無辜,“你生氣了?為什麼要生氣?”
“我沒生氣。”林建軍擠出一個微笑。
“你這笑挺滲人的,真的滲人。”裴靜文假裝害怕地哆嗦兩下,“不想我離開你就直說,何必強撐呢?”
林建軍歎息道:“敢于從雪山之巅和天空一躍而下的人,真的甘心被困在方寸之地?”
裴靜文默默良久,垂眸道:“我害怕。”
林建軍訝然道:“害怕什麼?”
“我身為女郎進司天台,必然要一道禦賜旨意,就像當初望舒成為禦醫那樣。”裴靜文定定地看着他,“我害怕皇帝。”
她怕皇帝,更怕吃人的世道。其實她想說這句話,但是太矯情了。
和其他被世道吃抹幹淨的人比起來,在林爾玉和他的庇護下,她已活得足夠恣意。
林建軍失笑道:“至尊素來寬厚,你又沒犯事,何懼之有?”
“他可是皇帝,一句話就能要了我的命!”裴靜文下意識縮了縮脖子,“我們在背後議論他,被他知道了怎麼辦?”
“至尊要你的命做什麼?”林建軍不以為意道,“我們沒說大不敬的話,知道了不就知道了。”
天子再是耳聰目明,手掌天下大權,也堵不住悠悠之口,隻要面子上過得去,一般懶得理會這種小事。
回想起附和林望舒大罵高魏曆代皇帝的場景,裴靜文滿臉嚴肅地點頭,問道:“如果私底下罵他,被他知道了會怎樣?”
林建軍随意道:“人活一世,哪有不被人背地裡偷罵的?除非至尊想借指斥乘輿整頓朝綱,否則輕易不會開殺戒。”
“至于當面罵,若為勸谏還好,若為發洩胡亂罵來,那就要看至尊心情了。”他挑眉看她,“你偷偷罵過?”
裴靜文哼哼兩聲:“我膽小,不敢罵他。”
林建軍了然,她輕易不罵人,和天子又無仇無怨,約莫是私底下和二姐或趙娘子談起至尊時,說了些不敬的話。
他調侃道:“膽小的人才不敢從雪山之巅往下跳。”
“我隻是去找刺激,又不是找死,敢往下跳,肯定做足了保護措施。”裴靜文視線落在木盒和書箱上,“你又帶了什麼小玩意兒回來?”
“這次不是玩意兒。”林建軍獻寶似的遞到她面前,“打開看看。”
裴靜文狐疑地瞅他一眼,放下大肥貓打開木盒,拇指粗長的粉玉圓印和幾把鑰匙安靜地躺在一沓紙上。
粉玉圓印頂端開了個小口,方便粉色流蘇穿過,裝飾溫潤通透的印章。
裴靜文好奇地拿起印章,底部用隸書陽刻四字“裴靜文印”,便以眼神詢問他。
林建軍解釋道:“此為你之私钤,務必好生保管。”
“钤?哪個钤?”裴靜文攤開手心,“你寫給我看。”
林建軍握住皓腕,指尖劃過細膩手掌,邊寫邊說:“此字金旁,右邊是今天的今,印章的意思。”
“我又學到了,你們真是講究。”裴靜文挪開鑰匙,才知下面是房契、地契,還有幾張贈與文書。
盯着文書上她的名字,裴靜文不解道:“你這是做什麼?”
房契、地契分别屬于長安城永興坊的三進小院,洛陽修文坊占地五十多畝的大宅,還有位于富庶江南的十幾間商鋪、兩座絲綢作坊。
左金吾衛衙署和營地就在永興坊,那三進小院應該是他特意買來午休歇腳的地方。
洛陽城中的大宅,大概是他随皇帝巡幸東都時的住所。
“給了我,難道以後你就不住了?”裴靜文眉梢微挑,晃了晃永興坊小院和洛陽大宅的房契,“左手倒右手。”
“我以後再住,那也是住阿靜的宅子。”林建軍說道,“阿兄說了,這叫吃軟飯。”
裴靜文好笑地搖頭,拿起贈與文書,第一頁的兩百斤黃金、三百六十斤白銀、兩萬三千缗銅錢直接閃瞎她雙眼。
她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沒錯,不是克,不是兩,是斤!
黃金白銀用斤計數!
“斤?”裴靜文目光呆滞,“兩百斤黃金?斤?”
林建軍輕敲她額頭,痛覺促使裴靜文回神,她快速翻了翻其他贈與文書。
除了金銀,他還贈與了三百多匹绫羅綢緞、五百多匹棉布、八百多匹細麻布、兩千多匹粗布,糧食香料加起來也有百來石。
見她在看糧布文書,林建軍說道:“你若想制新衣,吩咐人把布匹送到千針坊就行。千針坊是我的,隻為家裡人制衣。”
裴靜文倏地瞪大眼睛,驚訝道:“隔壁巷子裡那個千針坊是你的?”
林建軍輕應一聲。
裴靜文感慨道:“難怪你衣裳換得勤,送我衣服也勤,原來是有座私人繡坊。萬惡的封建官僚階級,奢侈生活果然名不虛傳。”
“我的衣裳半數來自宮裡,”林建軍捏她臉頰,“贈你家财,不道謝就算了,怎的還罵人?”
裴靜文嘻嘻一笑,繼續看剩下的三頁文書。
這三頁是珠寶首飾贈與文書,包含兩副玉頭面,三副金頭面,六副銀頭面,還有些零散的簪钗、臂钏、頸鍊、戒指等等,大多由金玉、翡翠、寶石、珍珠之類的名貴原材料制成。
林建軍腼腆道:“我是男子,用不到女郎的簪钗珠冠,往日沒刻意收集打造。”
“這些簪钗珠冠要麼是戰利品,要麼是屬下孝敬,少是少了點,現打又要時日……你放心,日後我會慢慢補給你。”
“不少了,真的不少了。”裴靜文扶額,他不是散财童子,他是财神。
她打開書箱,取出最上面一本随手翻了兩頁,是商鋪和絲綢作坊的賬本。
“你今天到底發什麼瘋?”女郎上身前傾,指尖輕戳青年臉頰。
他很早之前抱來的一匣子金銀銅錢,第一層都還沒用完。
林建軍直勾勾盯着她,生怕錯過她每一個表情,可惜她臉上除了震撼與疑惑,再無其他情緒。
他垂眸道:“除了此宅,我把現有能動的全部家私分成三份。一份為你私産,一份交阿嫂為你添妝,還有一份自留養家。”
“最大那把鑰匙可開東宅府庫,其餘的小鑰匙可開布庫、糧庫,還有地下金銀庫。”
其實也不能算所有家私,田産憑她身份未必能保住,故而沒給,挂在他戶下的部曲奴婢也沒敢提一點,怕她不高興。
“這些天你都在忙這件事?”裴靜文捏着賬本的指節泛白。
“年前就開始準備了。”林建軍哂笑,“我年輕不知事,卻也明白權與錢在哪兒,心便在哪兒。”
“我給不了你權,也知你無意府中諸事,所能給的不過碎銀幾兩。”說到這兒,他嘟囔道,“其實管家也算不上什麼好事,交給專人打理便是,何必費那個心力。”
裴靜文大為震撼,碎銀幾兩這個詞怕是承擔不起兩百斤黃金的重量。
“我知你近來焦愁,隐有後悔之意。我曾考慮過叫停定親,真走到阿嫂面前,發現自己開不了口,也不想開口。”
“我不願放手。”将她手捧至胸口,他真誠而又虔敬地乞求,“阿靜,信我。”
裴靜文注視着他,忽然把賬本砸他身上,别扭道:“先說好,我不會看賬本。”
林建軍便笑起來:“看賬本自有我和賬房先生,你該享清福才是,不必擔心。”
“我不擔心,你把被褥換了。”
“前日才換,為何又要換?”
“換不換?”
“換換換!”
裴靜文斜抱琵琶,翹着二郎腿坐寝室門邊月牙凳上,看着他忙碌背影,胡亂撥弄絲弦,樂聲嘈雜無序,如魔音貫耳。
“暴殄天物。”林建軍攤開一床杏黃緞面被褥,頭也不回地銳評。
“這叫閨房之樂,你不懂,沒情調。”
“有這閨房之樂,我能少活好些年。”
“你放心,你走後我立即去找年輕小郎君,和他享受這樣的閨房之樂,他定然高興。”
“不行,好歹為我傷心三月。”
“新人在懷,誰管舊人?”
“小心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
“沒有鬼。”
“有。”
“沒有沒有沒有!”
“有有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