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在江城是個重要節日,家家戶戶皆要上墳祭祖。農村地區受封建殘餘思想影響尤為嚴重,要求祭祖時家中男丁必須到場參加,所以男生宿舍幾乎人走樓空,這倒讓方南山松了口氣,至少這次離開不用聽見嘤嘤嗡嗡的風言風語,惹人心煩。
主樓通往宿管站需經過一段長長的玻璃走廊,方南山才走到主樓底層,遙遠便望見一道身影反抄手背來回踱步,不時地朝宿舍門口看去。
方南山頓了一頓,加快速度拐進宿管辦公室辦理最後手續,他肩背書包,左手推個行李箱,右手拎個行李袋,行李袋有點重,壓得他肩膀微微□□。
值班宿管阿姨遞去簽字文件時順道往門口一指,“小方,外面那個人是你爸爸?”
方南山簽完名,放下筆,朝宿管阿姨笑笑,什麼也沒說。
見方南山走出宿舍,餘舟迎去,低垂手臂伸向方南山右手拎袋。
這個略微親密的舉動讓方南山有些出乎意料,從他自認成為當家男子漢,擔起保護一家老弱責任之時起,幫拎重物這個動作一貫由他主導完成,他微微一愣,擡眸看向餘舟。
餘舟以為冒犯到了方南山,手指微蜷,輕咳了一聲,解釋道,“我看它重。”
方南山松開手,行李袋重量頓時盡數卸向餘舟右臂,壓得餘舟一個踉跄,方南山連忙托住,“你沒看錯。”
餘舟讪讪站穩,回頭倒噓一口氣,自嘲道:“幸虧小島不在,要不然少不了一頓笑話。”
方南山抿起嘴角,“她會讓你補鈣,給你買三精牌葡萄糖酸鈣口服液。”
餘舟:“......”
你是懂我女仔的。
宿管阿姨盡職盡責地一路送到大門口,隻見那兩道同樣單薄的身影在長長的梧桐道中漸行漸遠,他們身高相仿,步伐一緻,連笑起來都是一樣的眉目疏淡,兩人說了幾句話,那父親輕笑着咳嗽起來,方南山停住腳步,靜靜地等他咳喘平息。片刻後,兩人繼續前行,不知又說了些什麼,半米之遙逐漸走成一掌之距。
日光從層雲之後探出觸角,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膈應好像被輕輕一點,淡淡地消散而去。
晨風吹來潮濕的泥土氣息,無數嫩芽沖破硬土,一夜之間,荒蕪的草地湧出一片新綠。那綠色充滿了無限生機,像漲潮的海水無邊無際地漫過草坪,一舉淹沒了行道旁秃愣愣的梧桐樹杆和光溜溜的楊柳枝條,方南山隻覺滿目都是春天,所見皆是新生。
兩人步行到梧桐道盡頭,再往前是一條香樟道,方南山瞥了眼行李袋,裡面裝的書,分量很沉。
方南山劃轉滑輪,将行李箱移至餘舟面前,“要不搭行李箱上?”
餘舟掂量了下自己,識趣地把行李袋架上去。
明明是來接人的,這下兩手空空,餘舟倒有點不好意思了,他打量一遭方南山,不自在地問,“你就這麼點行李?”
“就這些。”
“背包給我?”
“不重。”
“行李箱我推?”
方南山笑,“不用的。”
“你收拾得很快,”餘舟沒話找話,“我臨時通知你,本以為要再等半小時。”
“昨晚已經收拾好了。”
“早上司妍打電話說她不能按時回來,我就讓她别趕了,我們打車也一樣。”
方南山應道,“是的。”
“她原本打算和我們一同去看小念,不過來不及了,”餘舟頓了頓,“一會兒到茶室後,我們放下行李直接去看你外婆,行嗎?”
方南山側過頭問,“小島在茶室?”
“在茶室邊趕作業邊等我們。”餘舟笑道,“聽說她幹媽病了,心疼得很,說下午想去看看。”
方南山怔了一會兒,又問,“妍姨怎樣,還好嗎?”
“早上聽她聲音狀态還行,讓我們别擔心。”
方南山點點頭。
兩人沉默片刻,方南山問道,“餘生,今天我能帶兩隻菠蘿包給外婆嗎?”
餘舟腳步一頓,“你外婆也喜......吃菠蘿包?”
方南山默了一瞬,說道,“小時候,外婆會給我讀睡前故事,有一回,讀到了一篇講雲州美食的文章,我聽困了就阖上了眼皮,外婆以為我睡着了。這時候,我迷迷糊糊聽見外婆喃喃地自言自語,她說,這算什麼美食?哪有小念帶給我的菠蘿包香?我說不吃,小念非要塞我嘴裡,那個奶酥屑啊沾了我一嘴......”
“她又說,為什麼非要扔掉那個菠蘿包......明明那麼好吃......為什麼不等她把話說完......”
方南山說完看向餘舟,男人感知到探尋目光的那一刻,眼睫倏然一沉,好似貝母收攏扇殼,所有情感瞬間收斂,這讓他看上去......像一株發鏽的空心菜。
很久,方南山才聽見餘舟喃喃一聲,“那是她們最後一次見面。”
那天的墓園比菜市場還熱鬧,小島和方南山并排走在餘舟身後,看上去就像爸爸帶着雙兒女春遊,兒子沉穩安靜,女兒歡快活潑。拐到半山腰時,女兒唱起了江城的兒歌,“小星星,亮晶晶,青石闆上釘銅釘,小星星,亮晶晶,媽媽懷裡數星星。”
餘舟回頭,出神地看向她。
小島得意地笑笑,像是在說,沒想到吧,我也會唱?
餘舟輕輕垂下眼皮,抿唇不語。
相比之下,山間墓地安靜多了,在這片幾乎被人遺忘的地方,聶嘉瑩和方念終于和家人團圓。
聶嘉瑩墓碑前,餘舟放置好盛菠蘿包的托盤,點燃黃紙,擡起頭靜靜地凝視住照片裡那雙眼睛。
嘗一嘗吧,這是小念想讓您品嘗的味道。
你瞧,小島長大了,她長得很像小念。南山我也會一并照顧,直到他成年。
如果可以的話,請您原諒我們吧。
不遠處傳來小島和方南山叽叽喳喳說話的聲音,兩人正在清理夾縫中雜草。
小島動作飛快,像沖鋒隊的排頭兵,對準墓沿周圈雜草一拔一扔,很快,方念周遭橫屍遍野。
方南山像打掃戰場的清道夫,緊跟在小島身後,雜草扔哪兒,他就撿哪兒,邊撿邊唠叨,一會兒交待,“路滑,你慢點。”一會兒提醒,“有泥巴,小心濺到衣服。”一會兒又歎氣,“野火燒不盡,小島拔又生。”
小島揉了揉耳朵,扔得更快了。
然後腳一滑,差點給親媽行個貼面禮。
所幸方南山穩穩扶住了她。
餘舟收回目光,心說,“小念,你看看他們倆,好好看看。”
可是眼裡那點笑意很快又收回,一層隐隐的擔憂慢慢浮上心頭。
*
傍晚時分,許清晨家門前,小島剛準備按門鈴,想起電話中司妍提起回家後要倒頭大睡,于是改掏出手機,發信息給許清晨,“開門。”
等了一會兒,沒收到許清晨回話,小島湊到監控貓眼正前方作死地做了幾個鬼臉,奇怪,這次它怎麼不亂叫?
正納悶時,門輕輕地開了一道縫,許清晨探出半顆腦袋,神色倦怠地看她一眼,語氣比臉色更難看,“你怎麼來了?”
小島擡了擡手中環保袋,笑道:“喏,菜肉粥,某人上次不是想喝嘛。”
許清晨擡起眼皮看了看她,很快又垂落下去,聲音壓在嗓子裡,聽起來有點啞,“給我媽做的?”
“我煮了一大鍋呢。”像是為了輔證鍋有多大,小島特意把砂鍋擡高到許清晨眼前,“瞧!”
真是好大一口鍋!
你......怎麼拎得動?許清晨尚未來得及擔心,就聽“哎喲!”一聲,砂鍋像個大鐵球連帶小島手臂重重墜了下去,許清晨急忙伸手去抓環保袋拎手,另一隻手不忘穩住小島小臂,總算搶在砂鍋砸稀巴爛前撿回一鍋粥。
小島大喘了一口氣,好像大難不死的是她,嬉皮笑臉地朝許清晨抖抖眉毛,“大吧?”
許清晨冷冷看着她:“喂豬呢。”
小島斂起神色,盯住許清晨。
許清晨瞥過眼,躲開她冰冷的視線。
鬧這麼大動靜,門縫依舊像緊閉的貝殼沒松開一分毫,很明顯,這不是歡迎的态度。
小島識趣地往後退去,卻像風筝被牽繩猛地拽回,小島看向許清晨,許清晨尴尬地松開緊攥她的手。
小島甩了甩那隻手臂,揉了揉肩膀,又活動活動手指,還看了眼掌心勒痕。
許清晨依舊一句話沒說。
小島朝砂鍋擡了擡下巴,語氣變得冷淡:“熱一下再喝。”
許清晨嗯了一聲。
“這粥沒什麼油,吃完後碗你用熱水沖下就幹淨了,提醒幹媽多休息。”小島轉過身,擺了擺手,“走了。”
許清晨沒挽留。
小島按下電梯下行鍵,左手勒痕處有點疼,她展開手掌,右手拇指去捏了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