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志平和萬眷回到攤位,和剛清理完殘局準備離開的方南山打了個照面,他手上拎着一隻鞋,濕哒哒地滴着焦黃色液體。
攤位後方,幾個好事的學妹圍住宋思瑤連連發問,“學姐,你剛才說的是真的嗎?”
“學姐,你怎麼知道?”
“方南山是聶校長的親外甥,那餘小島就是聶校長的外甥女了?”
“他們怎麼一個姓方,一個姓餘?”
“聽說餘小島學姐去年才轉學到江中,她以前不在江城嗎?”
......
崔志平和萬眷對視一眼,隻聽宋思瑤一副賣關子的口氣,“我說的話還能假?”
“當然是一個跟媽姓,一個跟爸姓咯。”
“餘小島啊,以前住在雲州。”宋思瑤故意咬住玄機似的壓低聲音,“聽說她媽媽生前是個瘋子,發起病來亂喊亂叫周圍街坊鄰居聽得都害怕,江城沒人敢娶她,後來才嫁去雲州。結婚後夫妻關系也不好,都生下一對龍鳳胎了,男人還非要把她趕出家門,聶校長趕去雲州勸架不知多少次,最後還是離婚收場,方南山是聶校長好不容易搶回來的。”宋思瑤惋惜地歎了一口氣,緊接着一挑眉,意味深長地笑了一聲,“不過這父女倆也是奇怪,十幾年和聶校長毫無往來,去年聶校長一死,房子輪到拆遷,就巴巴趕了回來。蒼蠅飛的都沒他們快——”
“你胡說!”
崔志平一個遲疑,萬眷已如離弦之箭沖到宋思瑤面前,“你胡編亂造,你造謠,你,你狗血噴人!”
“狗血噴人”四個字達到了萬眷罵人的上限,她氣得渾身發抖,滿臉通紅,肚子像個燒鐵的火爐,怒氣蹭蹭上漲,好不容易找到嘴邊,正欲一口噴出時,沒想到全部啞了火。
宋思瑤受驚往後一個趔趄,當發現面前人是萬眷時,立刻恢複了毫不在意的輕慢表情,“你激動個什麼勁,跟你有關系嗎?你說說看,我哪句話是胡編,哪個詞算亂造?”
關于小島家事,萬眷其實知之甚少,不過單憑餘生茶室招牌菠蘿包是小島爸爸為紀念亡妻所做這一點便推出宋思瑤在說謊,可這涉及到小島家隐私,萬眷不認為适合公之于衆。
最重要的是,萬眷不知道在吵架這個領域,就算沒有真憑實據,光憑胡攪蠻纏也能勝券帷幄。
是以,瞻前顧後的萬眷被氣焰嚣張的宋思瑤問得啞口無言。
宋思瑤輕蔑地瞥她一眼,“我還以為你跟餘小島玩久了,嘴巴給她掰開了呢,沒想到還是個慫包。讓開!”
萬眷吓得往後一仰,蠻橫的推掌卻未落在她身上,崔志平及時護在她面前,擋住了宋思瑤。
宋思瑤氣急甩開崔志平的手,咄咄叫道,“崔志平,你以前也不多管閑事,今天太陽打西邊升起了?連一個啞巴也要護。”
“她不是啞巴,也不是慫包,請你收回你的話。”崔志平冷聲道。
“想都别想!你問問她們,我說錯了嗎?”宋思瑤猖狂地揚起臉,斜視向萬眷,“慫包就是慫包,像你這種老鼠膽子,我勸你以後少管閑事,忍氣吞聲沒什麼不好,但你要為人強出頭丢人現眼,就是你活該!”
萬眷頭腦一片空白,她躲在崔志平身後,緊緊咬住嘴唇,拼命憋住幾欲奪眶而出的淚水,心裡一個聲音怒不可遏地罵道:廢物!回嘴啊!别人都罵到你頭上了,你怎麼還能忍!”
可是,怎麼回嘴?
萬眷撬開腦瓜,把平日語文課堂所學課文,所背經典開快洗模式滾了一個遍,天殺的,沒一句有用。
宋思瑤是怎麼做到沒理沒據,反而張狂的好像全世界的理都站在她那邊的呢?她的氣勢從哪兒來的?
為什麼學校不開設一門教吵架的課?我一定好好學,認真學,把它當作最重要的課對待。
這樣學成之後,就算日後身處異國他鄉,無依無靠,至少我還能保護自己......
“胡鬧!”
攤位前方突然響起一道嚴厲的叱責聲,高主任踩着鴨子步從人群中走出,在他身後,是譚校長。
哄鬧的人群瞬間噤聲,高主任的臉氣得像臘腸,“宋思瑤你給我閉嘴!當學校是菜市場,學潑婦罵街是吧?你還要不要形象了?”
宋思瑤不服氣地偏過頭,毫無悔意。
許是察覺到宋思瑤并沒把他放在眼裡,高主任微不可查地收回幾分怒氣,遂而轉向一衆圍觀群衆,“看看你們像什麼樣子?學校開展義賣活動是為了給你們搭台子看戲嗎?一個個沒事做全給我去辦公室寫檢查!”
衆人拔腿想逃,卻聽譚校長一聲咳嗽,“回來。”
聲音不比高主任炮仗響,卻威嚴的讓人不得不收回腳步。
譚校長緩緩從人群中走出,奇怪的是他臉上怒意并不盛,神情反倒和那群看熱鬧的學妹幾分相似,他饒有興緻地踱了幾步,忽地笑道,“老高,我說出來走走,瞧瞧咱們江中學子的精神風貌,來對了吧?”
高主任捧哏似的接道,“可不?我們村口都沒這熱鬧。”
“沒想到吃瓜吃到了故人身上,”譚校長輕笑一聲,語調一揚,充分調動所有人好奇心。
“衆所周知,聶校長是我恩師,方念算是我小師妹,我有資格說兩句吧?”譚校長側目轉向宋思瑤,語氣淡淡地,并不在征求同意。
宋思瑤心虛地低下頭,比起她這麼個道聽途說的小輩,一個為人敬仰且與當事人密切相關的長輩明顯更值得相信。
譚校長不緊不慢說道,“方念是江城中學最優秀的畢業生之一,作為江中校長,如果可以,我希望江中每一個學子都像她一樣優秀。”
衆人皆知,譚校長向來吝啬誇獎人,能從他嘴裡得到如此高階的肯定,怎麼會是個瘋女人?
每個人都伸長耳朵,希望再多聽點兒獨家爆料,可惜譚校長話鋒一轉,“今天的争論我希望到此結束,謠言既能傳,則必可溯源,如果讓我再聽見一次,不管你是誰,學校一定予以嚴厲處罰。”
“聽見了嗎?”高主人大喝一聲。
衆人唯唯諾諾點頭,包括不甘心的宋思瑤。
萬眷崇拜地看向譚校長,一臉羨慕:沒吼沒叫沒發怒,輕輕松松地就讓宋思瑤閉嘴了,我什麼時候才有這種本事?
然而她仔細一想,又覺得不對,這種處理争端的方式是屬于位高者的特權,人微則言輕,自然得不到尊重。
如果日後希望采取這種方式解決矛盾,那隻有一條路——讓自己變強大。
譚校長掉頭離去,高主任緊跟其後,其餘衆人不敢久留,烏壓壓的人潮如濃霧漸散,隻有萬眷停留原地,她眼中淚意已褪去大半,迷茫的目光一點一點地變得清明。
那一刻萬眷意識到她的世界還有許多比念書更亟待解決的事,比如學會吵架,比如保護自己。
學校學不到的東西,該去哪兒學呢?
就在這時,垂直貼在褲縫邊僵硬的手突然被一隻溫熱而粗糙的大手輕握了一下,萬眷的嘴唇微張,指尖好似被一陣電流卷過,酥酥麻麻感覺極不真實。
那手力度不算重,掌心厚繭輕覆上光潔指骨時,萬眷能感覺到粗糙的紋理以及滾燙的熱度。
讓她的心猝不及防地快跳了一拍。
可惜,隻有一瞬。
崔志平飛快撤去了手,速度堪比逃兵敗将。
萬眷輕輕蜷了蜷手指,裝作無事地往别處看了一眼,收回視線時從崔志平身上繞過。
因為剛泛過淚花,萬眷的眼睛顯得格外清亮,像一面擦拭幹淨的鏡子,格外耀眼,崔志平不由自主地閃躲了一下。
“你還好吧?”崔志平幹澀的嗓音僵硬響起。
“這次沒被罵哭,至少眼淚沒掉出來。”萬眷仰了一下頭,“謝謝你。”
或許是為自己一時沖動感到唐突,又或許是因為倉促收手而心懷羞愧,面對萬眷的感謝,崔志平看上去有點慌張,眼神期期艾艾四處彷徨不知何處落腳。
萬眷大方地朝他擠了個笑臉。
如被安撫,崔志平強行鎮定下來,“咳,你不要聽宋思瑤亂說。事實是,你變勇敢了。”
萬眷坦然道,“宋思瑤有些話很有道理,如果我一直做一個慫包,就活該忍氣吞聲,但如果有一天我想為自己發聲,去争取些什麼,我必須學會不怯懦地表達自己。”她頓了頓,又說,“今天有你在身邊,以後等我出國,除了我自己,沒人能幫我。”
所以我不介意你松手,是我失約在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