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男生的眼神好似黏住了氣球，他依舊保持緘默，但幾乎微不可見地點了一下頭。
小島眨了眨眼睛，仰起頭笑眯眯地盯住被她跷在半空中的小男生，“要不你陪我玩半個小時，我送給你？”
小男生磐石似的眼神蓦地松動了一下，瀉出一道流光溢彩的欣喜，轉瞬間便黯淡了下去。
他歪過頭朝公園入口處一條長凳看了一眼，那兒背坐着一個老太太，花白色頭發落寞地嵌在深綠色夏日樹蔭叢中，肩背瑟縮，微微向前佝偻，枯老瘦弱的軀體無依無靠地懸在空中，好似海風一刮，就會被卷走。
“你不喜歡氣球嗎？”小男生突然出聲。
“我不喜歡寶蓮燈。”小島不屑地看了一眼氣球，“憑什麼他就能找到媽媽？”
小男生默了一瞬，小心翼翼地問，“十分鐘可以嗎？我得回去陪外婆。”
*
或許是因為飄然飛升帶來的自由感與失重的墜落感交錯重疊讓小島心跳加速，或許是因為初次玩雙人遊戲獲得的奇妙體驗感，或許是因為她敏銳地嗅到了對面那隻小小身體裡栖息着與她同樣孤獨的靈魂，從此小島的大腦記憶庫裡永恒地存儲了那短暫的十分鐘——在一個無人陪伴的台風天，孤獨的她曾短暫地擁有過一個玩伴。
方南山撿起相框，溫柔地看了眼照片裡的外婆，然後遞給小島，“我們去吃了你推薦的那家素腸粉，外婆說味道很好。”
許清晨不可思議地捂住嘴，“卧槽，這也能碰見，你倆上輩子到底誰欠了誰的債......”
惹來小島一頓暴揍。
方南山發現，許清晨特别享受被小島教訓，雖然嚎得慘絕人寰，但其實嘴角開咧程度連秋天熟炸肚皮的石榴都自歎弗如。
三人打打鬧鬧地退出外婆房間，發現餘舟呆立于方念房門口，一時都噤了聲。
其實對于小島而言，對媽媽方念的好奇心遠勝過思念。
滿足好奇心隻需一探究竟，而一兩眼的觀望卻遠遠無法填滿一個人心中的思念。
媽媽的房間極其普通，床鋪衣櫃和連櫃書桌，樸素的甚至沒有一面穿衣鏡，除了能從寫滿字迹的泛黃課本中找到方念的蛛絲馬迹，這兒與隔壁方南山的房間并無差異。小島走馬觀花地打量了房間一遍便悄聲退了出來，她把空間獨留給餘舟。
小島最先走下樓，因為害怕打擾餘舟，她故意放輕腳步。許清晨跟在小島身後，竟也體貼的學樣踮起腳尖走出□□步，至于方南山，他走路本來就輕，于是上樓時的土匪三人組下樓時走出了耗子偷油的鬼祟隊形。
“媽，你是不是說得太難聽了？我喊你和我們住一起，是照顧你，不是囚禁你。”
“你照顧好自己的家就夠了，我有我的家，我哪兒都不去，要搬——除非等我死了。”
廚房陷入死寂，隻剩抽油煙機聲轟鳴，吵架的母女壓根兒沒發現三隻小老鼠扒住欄杆倉皇收縮的爪子。
許清晨繃緊了臉，蹙眉時發出一聲輕微歎息。
小島瞧見許清晨的愁苦模樣，伸出手哄小狗似的揉了揉他的眉心，許清晨緊鎖的眉頭當真就奇迹般被熨得平平整整。
小島笑着收回視線，餘光小心地掃過方南山，少年神色黯然，濃密的眼睫垂下仿佛深鎖一扇沉重鐵門，那裡面藏着什麼，小島甚至來不及多看一眼。
不知為什麼，小島好像強吞下一塊冰，從嗓子眼寒到心口。
瓷器碰壁的翻櫃取碟聲中，司妍好似一個黔驢技窮的談判者做出最後的讓步：“先不說搬家了，你的眼睛總要去看醫生吧？老許幫你在省城找到一個治療黃斑病變的專家......”
“我不去，江城的醫生看得好好的，去省城做什麼，亂花錢。”
“你看了小半年，治好了嗎？”司妍的聲音急躁起來。
“呵，半副身體進黃土的人哪能說好就好？”孫婆婆笑了一聲，不提搬家，她的語氣都舒緩了幾分，“你别操心了，去喊南山下樓吃餃子，這孩子火車坐了一夜，一口熱飯都沒......啊......”
随着孫婆婆一聲驚呼，司妍急喊出聲：“燙着沒？”
緊接着是司妍無奈的歎氣，“那麼白花花一團蒸汽都看不見，怎麼照顧自己？”
“咚咚咚咚”亂糟糟的急促腳步聲攪亂了廚房裡無以為繼的對話，三隻偷油耗子冒冒失失地沖下樓，一豎溜兒腦袋疊羅漢似的挂在門沿，齊聲問：“外婆怎麼了？”
“蒸汽燙了一下，不礙事。”孫婆婆擡手抹抹眼角，抓起竈台邊笊籬撈出圓滾滾的水餃，擠出一張慈愛的笑臉看向小島，“你吃過早飯沒？要不要嘗嘗你幹媽的手藝？”
“幹媽？”小島一時間腦袋比活禽市場還要亂：誰是我幹媽？我......總不能随着我媽喊您幹媽吧，那這輩分，許清晨豈不得我一聲媽......嘿嘿......乖兒子......
“想什麼呢？”司妍一巴掌拍醒小島占她兒子便宜的美夢，嘴努向竈台，“那是我包的餃子！你幹媽除了我還能是誰？”
小島轉得比摩天飛輪還要快的眼珠突然定下來，媽呀老天爺，這回總算沒掉秤砣了！
小島激動地撲向司妍懷中，發出被拐兒童找到親人的熱忱呼喚：“幹媽！”
司妍慈愛地揉了揉小島腦袋，發自肺腑地柔聲應道，“哎。”
“不是......怎麼......怎麼就......成幹媽了？你們.......胡扯什麼！”許清晨煩躁地扒向小島肩頭，恨不得把這個亂認親的家夥從他媽懷裡生扯出來，怎麼回事？新年一睜眼，同桌的你變成鄰家哥哥，再一閉眼，鄰家哥哥升級變成父母欽定的幹哥哥，這......這以後......讓我怎麼下手！
司妍瞅瞅莫名其妙奇妙發脾氣的兒子，聳聳肩：“很難理解嗎？我和方念從小就約定，以後生了孩子，我們互相照應互為孩子幹媽，你外婆和聶校長都知道。”
人家關系好的閨蜜姐妹不都指腹為婚嗎？你倆小時候沒看話本哪！
“你們這些當媽的......随便讓孩子亂認娘......問過孩子意見嗎？”許清晨忿忿哼了一聲。
“我願意，一百個願意！”小島從司妍懷裡探出腦袋舉雙手贊成，甜甜地沖許清晨一笑，“哥哥，你不願意嗎？”
得，今天和這兩個字杠上了。
許清晨瞪住作妖的餘小島，氣得耳根通紅，哥你大爺。
熱氣騰騰的餃子端至餐桌，衆人圍圈而坐，小小方桌擠得滿滿當當，小島環視一圈，高興地連聲拍掌。
這一天，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聚齊在一桌，簡簡單單一盤水餃湊出了她十七年不曾得到的圓滿。
方南山起身給孫婆婆讓座，反被孫婆婆按回，司妍又起身，孫婆婆一揮手把她劃成同等孫輩用力一壓，心裡歡喜地有些語無倫次，“你們吃——我，我去給你們盛餃子湯。”
說完，退至廚房，悄悄地抹了抹眼角。
人老了，團圓比離别更容易催淚，尤其是預期之外的團聚，屬于上天的恩賜。
孫婆婆感受着這恩慈，沖餐桌方向，遠遠地笑了一下。
仿佛聶嘉瑩就站在餐廳對角處，并未離開。
小島盤裡餃子見底的時候，餘舟從方念房間退了出來。
孫婆婆喊住餘舟，讓他在沙發坐下，又喊來小島和南山，司妍明白母親有話要說，便喊許清晨收盤子跟她回廚房。
小島三兩步跳到了餘舟身邊，方南山看了眼三人沙發的唯一空座，搬來一條方凳，坐到了孫婆婆身旁。
孫婆婆撫了撫方南山瘦薄的後背，看向餘舟，難得的軟下語氣，“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餘舟捏了捏平放在膝蓋上的指節，“您說。”
孫婆婆緩了一緩，“嘉瑩以前在南山的身世上說了謊......”
方南山一驚，似是知道孫婆婆要說什麼，急促地站起身，“婆婆——”
孫婆婆止住方南山，示意他坐下聽她說完。
“是因為嘉瑩想名正言順地給他一個家，嘉瑩走的時候......”孫婆婆聲音開始發澀，她頓了頓，又說，“她把這座房子留給了南山，希望你們......”
不等孫婆婆說完，餘舟出聲：“這裡永遠是他的家。”
“好，”孫婆婆贊許地朝餘舟方向看了一眼，“另外，外面的人一直以為南山是小念的孩子，如今嘉瑩走了，如果大家知道事情真相，難免會再對一個亡者嚼起口舌......”
餘舟擡起眼皮，指節于膝前緩緩舒展開來，“我帶小島回江城本意是想讓孩子見一面外婆，隻是陰差陽錯，未能如願。在江城，我無親，無故，幾近無友，我們沒有什麼需要與人公示的身份，更無意擾聶校長長眠。”
孫婆婆搭在方桌邊緣的手緊緊一攥：“那如果别人問起，你怎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