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天上仍舊殘留着鳳神□□後的餘韻,好似通天着火一般紅光透亮,連地上還活着的生靈也全都看見了。
淨玉玦置身尚未退去的紅光中,面朝已然不複往日容貌身姿的胤善發愣,握住諸神寶劍的手不覺松開了力道。寶劍仍然留有司天的神識,便于他松手之際迅速飛走刺入了胤善的身軀。
受傷之處不斷噴發污濁腐蝕了一切觸及之物,幸而有陰陽壁阻擋才并未繼續擴散。外面隻見得陰陽壁内濃煙漸起越發深重,慢慢的便遮擋了情形不可視了。
淨玉玦低頭看了看掌心的傷口,發覺不算太痛便作罷了。面前的怪異之物勉強能看見,卻不算得十分清明,倒是它胸膛上插着的那把寶劍十分惹眼。
救他。
耳邊傳來這般聲音。他左右瞧了瞧不見誰在,便又看向眼前的胤善。
“你在說話?”
救他!
聲音再次響起,仿佛是由他自己體内傳來。
“救你麼?”淨玉玦呢喃着,近前去了些許握上諸神祈的劍柄。
體内湧來一股清明,順着四肢六道徐徐遊走會聚最後順着手臂進入劍身。他正覺奇怪,劍便帶着他的手忽然往前送,刺穿了胤善的身體。
而淨玉玦,也随着那九成修為的耗去徹底消失。
陰陽壁裂開一條細小的縫隙,漏下一滴金光掉在地面上,铛,像是小玉珠落在琉璃杯中那般清涼靈透的聲音,無人察覺。爾後又落下了一滴,再是一滴,直到陰陽壁的裂縫漸漸變得多了,漏下更多的金光如霖如雨續續不止,衆生才終于瞧見這場于晦暗中亮起些許柔晖的光雨。
煞氣被光雨淨化,大火也熄滅,洪水迅速退去,天石不再飛落,地漿同樣停止翻湧,失去心智的五蟲更是放下殺戮重得本心。因這一場光雨,奏響無上美妙淨明的天樂,萬生萬物終于有了喘息。
“師父。”
“師父眼中隻有蒼生,我便愛您所愛的蒼生,哪怕這蒼生裡沒有我。”
海風輕輕拂過水面驚擾了些許響動,唯獨圓月依舊甯靜。戎弱躺在蒼彌身旁盯着圓月未有應答。
蒼彌似乎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便又因害怕不尊敬而移開目光繼續道:“唯有斬斷我這個孽,您與世間才會變得幹淨。即便隻能守護半分您憐愛不已的萬物生靈,我便已然十分開心。這三界,也有我的一點心血。”
“不必再說了,等到海出微曦時,我便了你心願。”
蒼彌輕輕挪動放在身側的手,小心翼翼碰到戎弱,見他沒有躲開拒絕便又大膽了一些,伸出小指勾上去:“再過不久,便是我與您離别時了,我定是……萬分不舍。可一想到您将歸位三界之主我又欣喜不已。上天果真待我不薄。”
天上近在咫尺的明月仿佛伸手可及,卻偏偏離得最遠。
戎弱有些怔愣,片刻後才如夢初醒般收回握劍的手。諸神之劍早已斷裂,因他這番動作便有半截掉出陰陽壁插入泥土中,餘下的半截留在蒼彌身體上,片刻後竟徹底碎了。
“師父。”蒼彌跪下又喚了一聲。
“起來罷。”
可是蒼彌不肯:“徒兒犯了大錯,連累師父,禍及芸芸蒼生,無論再如何彌補也不足以抵消吾之過。”
戎弱輕歎一聲:“你所行所願,我都了然了。細論之下,我這個做師父的,反而不如你。”
“師父是為了救我。”
“卻更加害了你。幸好你與你的師兄姐不肯放棄,喚回了我的神性,否則我的罪過永遠無法贖清。讓你們以性命喚回我,我欠下的……”
“神有大愛,大愛無我。是師父您的教誨,是神道之本。”
“何以為‘愛’,何以為‘我’。你們皆是比我先參透。”戎弱垂頭苦笑,“實在慚愧。”
“慚愧的是我。竟有了小愛之心,動了凡俗之情,明知不該、不可為,偏又耽溺其中無法自拔。有愧于師父,有愧于道。”
“都……”戎弱頓了頓,“過去了。”
僅是一句都過去了便将往日種種全都抛棄,縱然想在離别之前再緊緊相擁一次也已不敢。師徒之間,彼此相隔,再不能懷着思慕而觸碰,唯有将握成拳頭的手藏入袖中,才能忍住不訴半個情字。
緣已盡,何求再續。
都過去了。
“師父。”蒼彌擡頭望着他,問道,“我還是您所愛的蒼生之一麼?”
戎弱笑了一下:“豈會不是。”
蒼彌忍不住抿嘴笑起來:“那便好了。我走得也會安心許多。”
“我……”戎弱欲言又止。
“我并不後悔。”蒼彌接過戎弱說不出口的話,擡頭迎上戎弱的目光,“無論是離開大荒之隅,還是拜您為師。我從未後悔過。”
戎弱不禁睜大雙眼十分訝異。
“我以,成為您的第十三位弟子為榮,師父。”
戎弱彎腰去扶他:“為師送你最後一程。”
蒼彌頓了頓,朝戎弱磕下三個頭才起身:“師父,我走了,您……不必再記挂。”
“好。”
他用神法消去蒼彌身上最後殘餘的煞氣。蒼彌直直睇着他,最終還是忍下想最後觸碰他一次的沖動,含笑歸于虛無。
那具因蒼彌的消失迅速下墜的凡胎肉身又變回了胤善。戎弱立即俯身去追,總算在他掉出陰陽壁時抓住了他的手臂。隻是胤善耷拉着腦袋,身體癱軟得随風而擺動,已然沒了生氣。
至此,陰陽壁悄然炸開碎成細小的靈蘊夾在光雨間灑向山川大海,也落到了插于大荒之禹上的諸神斷劍裡。自那大荒之處破土而出了一點嫩綠——發芽、生長,然後迅速向四面八方伸展蔓延連成地衣。地衣開着小小的白色的花,爬上被大火燒焦的黑山,延至屍橫遍野的枯城廢墟,以萬物之死為養料讓滿目瘡痍的世間重獲一夕生機。
烏雲也散去,不知幾次升起又落下的太陽于藍天之上投來一束光輝照亮了高山之巅深海之底,追着生長的地衣肆意揮灑。數不清的光屑浮沉飄蕩,随着災禍結束天日漫過整個大地而四處歡舞。
活下來的生靈擡頭望向漸起的天光,與光裡跪在祥雲上忏悔的戎弱,久久無法移開目光。誰也沒有對生的喜悅,亦無對死的悲傷,唯獨記下了九死一生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