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池邊上隻有夙重與藥卿在等候,其餘的八位司天全都不見蹤影,想來許是抽不開身的緣故。
池中仙霧缭繞本是平平靜靜的,忽然間卻蕩了一下子,末了由中央往外撲開慢慢翻卷向上騰升至一人高。片刻後,仙氣徐徐沉下露出裡面包裹的身影,化作衣衫逐漸服帖。
胤善松開戎弱的手迫不及待上前兩步,卻又不敢靠得太近:“他是淨玉玦?他的頭發……”
池中的神仙緩緩睜開眼,似乎對上了胤善的目光,隻一瞬便又轉開,左右摸索起了自己的身體竟是想脫去身上的衣物。夙重立刻探去一股神力阻止,道:“遮羞之物,丢不得。”
“羞?”他皺了下眉頭,聽不懂。
“以後慢慢教你,先出來。”
他低頭看着腳下,搖搖晃晃邁出第一步狠狠站穩後才往前挪動。便隻是這一步就叫他覺得又累又麻煩,索性抓住一把池中仙氣擲于腳下踩着飄了出來。許是初次使用仙法的緣故,他站得不是特别穩險些摔下來,胤善一見沖上前去要扶,伸出去的手卻穿透了他的身體撲了個空。
好在他并未當真摔下來,撲騰幾下又挺回去,滿意地圍着天池飄了幾圈越發熟練。
這回夙重沒有再阻攔,目光追着他跑:“你不問問,你是誰?”
“我便是我,何須問。”他懶得站了,便落身半卧,在雲上來回翻騰打了好幾個滾才尋得個舒服的姿勢。
夙重被他弄得笑了一下:“也不問我與她是誰?”
他總算擡眼看去,粗略打量過那二位:“是誰都好,不着急知道。”
藥卿臉上多了一絲困惑:“似乎與師尊有些不同。”
“他并非師尊。”夙重揮手平了天池的湧動,高聲道,“你是淨玉玦。”
淨玉玦應了一聲,駕着纖雲便飄遠去了。
胤善忍不住想去追卻被忽然伸來的手抓住,回頭見得戎弱不知怎的便再也邁不出一步。
戎弱佯裝沒能瞧出胤善的神色變化,松開手道:“别着急,他會回來的。”
夙重破列賜給淨玉玦仙号,排于仙班五十之内。衆仙皆知他身份,便是處處謙讓不敢苛刻非議半分。他得了個逍遙自在,橫着豎着随意走,不修仙法不修道,甚至去天池中撈了兩隻仙童起來伺候自己也無誰說他半句不好。
兩千餘年的清閑日子實在漫長了些,人界早已是數十萬年的更疊變遷,有了酒之一物。下界遊玩的仙家嘗着了,便帶了些回天上來模仿着釀造,這才有了第一壺瓊漿玉液。淨玉玦莫名其妙好上了這一口,總是帶上讓玉銀兒去凡間尋來的玩意兒去仙友宮中換,常常喝得酩酊大醉懷抱酒壺随地便躺下,隻等路過的仙家好心送他回去。
胤善走近他身邊想扶他起來,奈何他觸碰不到,便隻能皺眉看着:“他在我身邊時不常飲酒。”
“來這邊。”
胤善回頭看了看向自己伸出手的戎弱,又看了看躺在地闆上的淨玉玦,依依不舍地起了身。
戎弱領着他來到一座仙霧漫漫的金玉橋邊。
不多時候手提半壺酒的淨玉玦便搖搖晃晃走過來,哼着不知哪裡聽來的調子上了橋。手中的酒壺不知怎的忽然飛出去脫了手,從橋上掉進雲海中沒了影子,他咦了一聲撐着橋欄彎腰下探尋那酒壺的蹤迹,不察夙重出現在身後。夙重默默靠近他,伸出食指朝他背心輕輕一推,便将他推下橋去。
“淨玉玦!”胤善驚慌失措沖上橋縱身躍了下去。
雲一層一層擦身而過,他伸長手臂卻始終追不上前方的淨玉玦。淨玉玦被雲嗆了一口,咳着咳着竟哈哈笑起來。
“你跳下來也改變不了甚麼。”戎弱出現拉住了胤善滞留空中,“這便是他守護你三世的開始。”
他順着戎弱手指之處看去,隻見急速落下的淨玉玦一腳踩在少年身上,将那少年生生給砸死。淨玉玦喝得太醉不知何時發生,索性抱住少年的屍體就地睡了。少年身旁的老者似乎看得見身為神仙的淨玉玦,對着他二位重重歎口氣,轉身走了。
“死去的少年是蒼彌轉世,亦是你的前三世。那老者則是龍王。”戎弱道,“他與夙重共同謀劃了這出意外。”
“淨玉玦之後會如何?”胤善神色沉重地問道。
“夙重罰他守護你三世,及五百年不許飲酒。”話音落下片刻後,戎弱一揮衣袖改了眼前的景緻。胤善眨了眨眼,定睛再看時已然置身于夢中的那座山間小宅裡。
走過竹下的小橋,左邊是開着窗戶的書樓,樓前種着梧桐樹,右邊是一座茶棚,棚外放着燒水煮茶的小爐。
淨玉玦躺在茶棚中百無聊奈地打滾,玉子兒和幾隻小妖去城中買了許多吃食提滿了手,吵吵鬧鬧翻牆進來。
“我在夢裡來過這地方。”胤善道。
戎弱側頭睇得他一眼:“這裡便是浣甯山。”
時光匆匆過去,從戚亭涵出生到死亡仿佛隻有半盞茶的功夫。由城中回來的淨玉玦徑直将自己關入房中不許任何仙妖去打擾,玉子兒憤憤罵着蒼彌,又氣自己打不過,便在院中發脾氣。胤善聽不進心裡去,穿門而入走進房中去看淨玉玦。淨玉玦徑直走到榻邊倒頭躺下,輾轉反側片刻後盤腿坐起身閉眼靜修,可偏偏神識不入清淨修不出個結果來,遂又睜開眼往後重重躺下盯着屋頂的梁發呆。
戎弱輕歎一聲:“縱然神仙有慈悲,卻不知何謂真正的悲。”
“他之前還盼着戚亭涵早死。”
“你可知道他為何稱自己莫須有?”
“馮溯已也問過。”
“那是他信口胡謅的。”戎弱笑了一下,又道,“真正用意是指不需要、不必有。不必有情,不必有欲,不必有牽挂,不必有心。而到了瑤禮這一世,他改名叫莫強求,便是因為不經意間對戚亭涵有了牽挂,有了心。不過他對此毫無自覺。”
戎弱又給胤善看了淨玉玦和瑤禮的記憶,從生到死。
白發蒼蒼的瑤禮躺在榻上不肯閉眼,憋了最後一口氣死死握住淨玉玦:“說好了,用我生生世世,換你往後餘生……”
淨玉玦連連點頭,送走了瑤禮。他伸手蓋住瑤禮不舍得合上的雙眼深深埋下頭,夾着白發的青絲遮住了臉,隻從偶爾傳出的抽泣聲中洩露了情緒。
胤善鼻子有些發酸,見淨玉玦哭便也忍不住悲從中來。戎弱側目看了看他,幽幽的似乎歎了口氣。
将瑤禮埋于梧桐樹下後淨玉玦便轉身去了溯天閣走入畫卷。胤善伸手碰了碰畫中的淨玉玦,末了收回手問道:“他為何又稱莫悲喜?”
“求而不得,不必悲喜。”
“他所求的……是我?”
“是救你。”
胤善轉頭看向身旁的戎弱,有些驚訝,随後想起了蒼彌看見的未至之時才恍然大悟。
“為了救你,他鎖住自己九層修為。”戎弱又道,“他做了所有力所能及之事,卻不知道終将是徒勞。隻要你仍舊求死,他的心意便是白費。”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