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于睡夢中迷迷糊糊聽得耳邊吵,瑤禮這廂翻身過來将手搭在淨玉玦身上抱了抱他,夢呓着:“快睡。”
淨玉玦聞聲擡起頭,伸手捏住瑤禮的臉凝神細看了片刻便松開手,調整好一個舒服的姿勢與他對目閉眼睡去。
耳畔如近如遠響起一聲水落靜湖之音,嗒,腳下便似水面蕩開一朵漣漪。當淨玉玦神思彙聚于眼前,便是見了周遭死灰一片。他茫然四顧了,漫無目的信步向前,落腳所行之處便是接二連三起了圓圈。
這地方他曾來過因而還記得,雖不知此處何處,卻也是憑着記憶朝那幽黑陰暗之地而去。
困于牢籠裡頭的男子此番再現于他眼前,似乎同樣察覺到他的存在而擡起頭來。男子盤腿坐着,青絲垂散下來遮住了容貌,淨玉玦隻見得長發虛開的縫隙底下透出來的右眼,瞳眸竟是秋月照水而泛之素灰,淺得看不出神采。
“你又來作甚?”男子終于向他開了口,嗓音如春風細語清澈而透亮,“回去。”
此地尚且非他意願才來,又怎如他所願随意就能回了,淨玉玦何其無奈道:“此處是甚麼地方?你若肯告訴我,我許是能找到回去的法子。”
男子有幾分詫異:“你竟是不知便來了?我還以為你定是為了——”他話未全便收了聲。
淨玉玦下移目光睇一眼朝内的鐵鎖,問道:“聽你所言,莫非是認識我?你故意将自己鎖在了此地?”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他半句不肯多透露的态度叫淨玉玦略有惱火。此事必然不簡單,橫豎是個麻煩,可又好歹無從選擇,遂隻得無可奈何再套他幾言:“我名淨玉玦,乃是暫住凡間的神仙,雖平庸無能翻不起大風浪,但你若想離開此地或許也能幫上些忙。不如你我結伴,先離開這個地方可好?”
男子盯着他目光犀利半晌不言語,末了竟是閉上眼略有不耐煩道:“我出不去,也未打算出去。興許是我想見你,才會引你來到這地方。抱歉。”
“是你引我來的?”
“誰知道呢,許是罷。”
他态度惹人不快,也叫淨玉玦心生在不願搭理的思緒。可此處實在詭秘使他半點無頭緒,便不得不依仗男子尋得離開的辦法:“恕我冒昧,您究竟是何許人?”
“我乃是債,你亦如此。”男子平靜說道,“世間每有變遷,便會生出與之相應的債,神仙也好、妖魔也罷,皆是時時刻刻都在為己所行之事還賬。渺之于無,是無亦非無。淨玉玦,倘若你無法秉持神性神心,你将因此而償還更多的債。畢竟你我皆是……不該存在之物。”
此話聽得淨玉玦直皺眉。想來是長年被關于此不見天日,此人所言方才這般混亂不堪。
“你引我來,便是為了說這番話?”
男子聽後悶聲笑個不停,無論淨玉玦再言其他也未見停下。他往前伸手一抓,地面上竟逐漸漲起水來,不多時便沒過淨玉玦口鼻将他徹底吞下。透過水的視線模糊之裡,淨玉玦似乎瞧見男子撩起遮住容貌的頭發别向耳後,張嘴說了句什麼露出開懷大笑來。
再猛然坐起身驚醒過來時,窗外已有雀鳥在鳴叫,山中朝霧于縫隙處冒進來後便霎那間消失。淨玉玦摸了摸自己的臉,轉頭看見瑤禮尚且仍在睡着,便又躺下身去盯着屋頂的橫梁細想那男子最後的話。
“我竟是希望你能早日讓我得以解脫……”淨玉玦不禁将其言語念出口。
他明明不願離開那地方,卻又盼着有誰能去救他麼?
身旁的瑤禮被他弄出的動靜吵醒,睜眼皺眉胡亂尋思半晌便坐起身,規規矩矩跪于榻上垂目問道:“你想讓我如何幫你解脫?”
“嗯?”未料瑤禮将他呢喃之語聽了去且生出誤會,淨玉玦打個哈欠繼續道,“那并非出自我口。”
可瑤禮哪知曉他所曆之事,依舊跪着未動:“我今年九歲,明年十歲,過些年則将成人,慢慢便是不再處處需要你照顧的年紀。對你而言,這能算作解脫麼?”
“我幾時有說過不願再照顧你。你是我抱回來的,到死都該由我照顧。即便你往後成年娶妻生子,我的心意也不會轉變。”淨玉玦估摸出了瑤禮的心思,雖是懶得多哄他卻也難以放他再多想,便翻了個身背對着他又說道,“昨夜山坡上的小木屋不知何故起火被燒壞,再讓玉子兒搬去那裡想必他是要哭鬧個不停,你搬去隔壁一事暫且作罷。”
一聽他此言瑤禮便欣喜地睜大雙眼,激動得不由自主前傾了身子抓住淨玉玦的手臂:“當真?!”
“騙你作甚。我打算再睡一個時辰,你呢?”
心事如願以償哪裡還睡得着,瑤禮這廂起身穿好衣裳便立于榻前替淨玉玦撚好被角,道:“我去幫常在婆婆準備早膳。”
“嗯,去罷。”
“做好了我再來叫你起。”瑤禮又看了他片刻方才輕手輕腳出房門去。
時辰還早,土地婆尚未起,倒是引以聽見動靜睜開一隻眼瞧了,而後又閉上。瑤禮從未碰過東廚裡做飯的物什,往日裡進來也不過是将出鍋的菜肴端去茶棚罷了,便是連洗澡這般小事也向來不讓他做。淨玉玦不讓他做。
若說幼年時隻是遷就,那随着他年歲與日增長淨玉玦漸漸對他便是嬌慣了。他未被養成唯我獨尊不谙世事的任性脾氣實屬難得。
雖說對旁的事不任性,可一旦牽扯到淨玉玦又如何呢?這般念想着,他轉頭看向後頭小山坡上的木屋,心中愧疚又滿足。他又還能對淨玉玦任性到幾時呢?
此間有愣神,便未見得天上滾滾而來一片雲彩。那雲突然落于他身後傳來一道聲音:“幾年不見,玉玦院裡又來了新的小妖麼?”
瑤禮聞聲轉頭看去,見眼前的紅袍男子面生得很便問道:“你是何人,與淨玉玦相識麼?”
紅袍男子自他轉頭來看時便将這副容貌認出來了,頓時心生後悔卻又逃跑不得,隻好強顔歡笑道:“你叫我將玄便好。”
“你也是妖麼?”
龍太子聽得,有些訝異他竟是面不改色問出此言,便問道:“玉玦竟未向你隐瞞身份?”
瑤禮不解其意:“為何要隐瞞?他的事我全都知曉。”
“原來如此。那……我去茶棚找他。”
龍太子說完欲走,便又聽瑤禮叫住他道:“淨玉玦還未起,他要再睡一個時辰。你不妨稍候再來。”
此話正好,龍太子半點無推诿當即應下道:“那我過後再來拜訪,告辭。”
倘若當真要細說起龍太子為何回回見得將漓都要逃走,便也是有一段無法向旁人言道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