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涵應是已投胎轉世了罷。”
“莫公子仍不肯出來,想必是尚未。”
“若是有生之年能見到亭涵于漱已的轉世便好了。”
見他又是面帶怅惘的模樣,張侖錦趁着眼下正量出手的好時機環腰抱住他,嗔道:“你都有我了還總想着亭涵漱已作甚。”
許懷君果然立即怒目瞪來,五指撐住他正臉往外推:“秋叔,給你們少東家拿桶醒酒湯來,全給他灌下去。”
張侖錦更是裝模作樣起來,環住許懷君後腰撒起了嬌:“我可不許你對除我以為之人這般不留情面。”
此番矯揉造作的模樣實在令人不快,許懷君渾身猛然起了雞皮疙瘩,啐道:“我看醒酒湯也治不好你,得給你一帖驅邪的藥!”
掌櫃與小二便在旁邊笑。
于嬉鬧怒斥之中總算量好了做衣裳的尺寸,自這日起張侖錦便收了性子不再往煙花柳地處跑,整日整夜在分莊裡忙碌,就連滿園香也不去了。許懷君每日獨自來,獨自回,數次想去看看他閑聊幾句,行至商鋪外卻又停下,末了轉身回了家去。
隻因要做身新郎的喜服遠比心中所想更困難,張侖錦抓耳撓腮熬夜數日依舊不知從何下手才好。秋叔見他為了竹馬的喜服如此耗心費神,便請來城裡手藝最好的縫工與繡娘教他。
春去春來轉眼便是過了一個年頭,張侖錦終于繡完喜服上最後一片龍鱗。他取下竹繃攤開尚未縫制的布料起身細看半晌,末了又坐下,将衣襟處該往内縫的地方套上竹繃,在那上頭繡下一行字:
悲此生兮無你,哀此情兮無依。
深埋于心間的泥潭唯有以此才敢悄然宣告出分毫。
縫衣又耗去兩月,這套喜服才總算是做完。他欣喜出門去告之與秋叔、與小二,偏偏忘了要告之與許懷君,這廂又回内室裡抱着這番心血在喜憂參半裡打起瞌睡,便不知小二得了秋叔差遣将此事告訴了許少東家。那少東家聞言亦有喜悅,丢下鹽莊裡做到一半的賬目匆匆趕來,見他在睡便屏退了小二輕手輕腳靠前去。
喜服上的繡花從張侖錦懷裡露了半截兒出來,許懷君伸手撫上去不禁鼻子發起酸,悄悄握住張侖錦滿是舊傷痕的手,俯身在他指尖上落下了吻。
張侖錦醒來時許懷君已然穿上了他親手縫制的喜服正在試合身否,他一睜眼便見到滿目的朱紅之色,那金絲盤龍随許懷君的動作而栩栩如生。
不知怎地,張侖錦忽然笑出了聲。
“真好看。”
許懷君聽見他此言轉過身來,便也是難得的咧嘴笑了:“我知道。”
張侖錦啧啧兩聲,繼續道:“此乃我見過最好看的新郎喜服,不愧出自我手。”他說着起了身,繞過案桌行至許懷君跟前裝作替他整理衣襟的模樣撫過藏有那句詩的地方,微微含笑道,“也隻有我親手做的喜服才配得上你。”
這身喜服許懷君甚是滿意,便未與張侖錦駁斥,而是欣喜道:“待你成親時,我也得送份别樣大禮才是。”
“我若成親了,得叫天下多少女子黯然神傷,我定是背不起這罪過。”
“胡言亂語。”
張侖錦忽而停了笑意,正色看着許懷君道:“我張侖錦此生絕不娶妻。”
許懷君先有一愣,繼而皺了下眉頭問道:“你要叫張家斷了香火才滿意?”
“張姓之人千千萬,少我一脈又如何。倒是你,多生幾個給我取取樂也好。張伯伯這稱呼我愛聽。”
“管你愛聽不愛聽。”
張侖錦哈哈大笑兩聲,便又不見有正經。
時至許懷君成親前一夜,他特意早早起來趕過去,忙前忙後絲毫不拿自己當外人。許懷君嫌他礙事,本想将他攆回家去,可他橫豎胡謅了諸多借口偏要賴着不肯走,還擅自叫丫鬟收拾出了廂房住下,半夜裡提了壺酒拉着許懷君坐于院中喝起來。許懷君心緊耽誤第二日拜堂,隻滿過一杯便不肯再多喝。張侖錦一面數落他重色輕友,一面将壺裡喝了個精光。
“喝完了便快回房去,明日還要早起去城外迎親。”
“迎親是新郎官的事,與我何幹。我送你上馬後,便在拜堂的地方等你。”
見他似乎已有了醉意,許懷君掰開他手指搶過酒壺扔到一旁,拽了他胳膊起來,道:“送我上馬也得早起。走,回房睡覺。”
張侖錦搖搖晃晃站起來,忽然拉了許懷君入懷抱緊他,頓了半晌才道:“懷君……恭喜,恭喜……”
許懷君歎口氣,輕輕拍了拍他後背:“知道了,我送你回房。”
“恭喜。”
“嗯。”
“恭喜。”
“嗯。”
“恭喜。”
“嗯。”
張侖錦一路隻念叨這二字,許懷君也隻是簡單應一聲。他二人走過月下一排排尚未點亮的紅燈籠,彼此牽着手。
翌日一早鑼鼓便響了,吹拉彈唱的,驚動了整座絡澤城。新娘送親的隊伍将要到迎親的地方,迎親之人也已在許府門外候着,許懷君身着那套飽含了他所不知曉的情深意切的喜服自府邸裡出來,一一拱手謝過道賀的人,走向張侖錦。
先前便從小厮手裡搶來了辔繩等着許懷君出來,張侖錦特意為了能兌現承諾親手送他上馬才這般做的。旁人都在為許懷君娶親歡天喜地,而他卻覺得像是在為自己送葬,偏偏還得笑。
“懷君,恭喜。”
已然騎上馬的許懷君朝他笑了道:“昨晚你已是說過許多回了。”
紅綢白馬于歡喜蓋爾之聲裡緩緩而行,許懷君不知怎地愕然回首去尋張侖錦的身影,自雙目裡滾出兩行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