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解樹下馬,翻身坐上,蹄踏歸家。高山迎炎陽,天晖自下,送君即往。又停馬,回首遠望,終不見他。
便這般悻悻回了,心中卻仍有牽挂。昨夜夢中狠咬過仙君尤見畫上添傷,想來是留了印迹,倘若莫須有便是那淨玉玦,此時手上也定有傷痕的。念此般,戚亭涵才至得浣甯山來欲一探究竟。可登門來了,一時卻又難尋飾辭,于門外踟蹰許久。二人尚未熟絡如親如友,他不願唐突,思量多時,隻得離了改日再來。
回得府上輾轉數日,又恐印迹消散,遂日日端查畫像,見仙君手背仍留餘痕才安心。隻是想必仙君惱他,故而他夜夜念其名也終未得與夢中相見。
“大哥!”院中戚三公子大步來,高聲喊,未得允許便推門入房中,纏着戚亭涵怨道,“你來評評理,二哥他實在可氣!便說好爹從他城尋獲的大玉金雁擺我房中,他卻突然反悔不肯了!”
戚二公子緊随其後跟來辯駁道:“你前兩日摔斷娘給未過門嫂嫂備的玉镯,爹便不許你碰那大玉金雁。”
戚三公子不服,雙臂抱于胸前氣憤不已:“我摔了玉镯子便得再摔大玉金雁麼?再者,那本是要給大哥的東西,你碰得為何我碰不得?豈有此理!”
“那我也不擺了,還給大哥。”戚亭文奈何不得他這三弟,氣道,“你摔了東西還不知悔改,玉镯尚且不複原貌,大玉金雁若再摔了又豈能修繕如初。”
戚亭常仍是不滿道:“找玉公鑲金絲接回便是,如何修不得了。我倒覺得金絲銜過好看許多。”
戚亭涵默言聽過,靈光乍現,留得二位弟弟自相争論,快步出房門至馬廄,叫來馬夫牽出坐騎。戚家二位少公子随其後跟來,不知他有何急事,追問幾句又不得答複,目送他着急離開,遂猜測幾句。
“去,将我的馬牽來。”戚亭常吩咐馬夫,不顧二哥的反對執意要上去。
戚亭文心緊他闖禍,費舌勸說許多句尚且不見成效,正皺眉尋思如何是好,便聽得戚亭常又道:“二哥,快上來,不然大哥走遠便不知他所往何處了。”
他聽得擡頭見了,戚亭常已然上馬坐好,一手抓辔繩一手朝他伸來。他年幼學騎術時摔下斷崖險些喪命,從此便再不敢碰,此刻更是後退半步懼怕道:“不如……我們換乘馬車?”
“馬車哪有騎馬快,且又容易被發現。”戚亭常便不耐煩又催促幾聲,“你若不上來我便自己去了。”
聽得戚亭常此言,知他去意已決,恐他又闖禍事回頭挨打,戚亭文放心不下隻得伸手前去握住他的手,被提上馬背坐下。戚亭常拽他兩手抱穩自己腰間,高聲一喝,追戚亭涵去了。
且說那戚亭涵策馬而去,徑直奔至浣甯山片刻未歇,又于山腰處下馬徘徊半晌,方才尋了處陡坡縱身一跳。如此自作孽自不好過,他吃疼半天起不來,在地上咬牙挺了許久方才扶着身邊大樹起身,踉跄往淨玉玦的宅子走去。
前行之艱難終于讓他稍有悔意,思及自己此番荒唐作為,更覺莫名其妙。
而那淨玉玦這廂正坐家中替人看病,自上回收治一人後再不可收拾,誠然,不可收拾的乃是沒完沒了的求醫之人。他懊悔當日應下那男子,此時瞥見院中排起隊更是煩不勝煩,偏又聽得土地公過來小聲道:“小龍子跳了斷坡,傷得不輕。”
淨玉玦不解,皺眉問道:“他跳斷坡作甚?”
“我也想不透。他騎馬上山來,下馬找了處地方便跳了,此時正負傷朝宅子這方來。”
尋常人都想不透的事,仙家又哪能想得透呢。
知戚亭涵跳斷坡負傷,淨玉玦起初并不想搭理,後經土地公提醒才心緊是他尋短見,遂再無耐心坐診看病,将院中呻吟叫痛之人悉數交由地公地婆應付,急急忙忙出了門,連戚亭涵身在何處都忘了問。土地公過後想起,再想告知時哪裡還有仙君的身影,便隻此作罷。
出門尋得數裡路,不見來人,則化湮雲入天穹,又過眼皆是青蔥,遂降下雲端幾重,細細飄尋。又過半盞茶,終于山林間見得戚亭涵正扶樹躬身前行汗已濕潤背衫衣,淨玉玦方才安心許多,繞至前方落地,以仙法幻出簍佯裝此番采藥來。
便等少時,見得戚亭涵步履蹒跚搖晃而來,淨玉玦故作驚訝迎上前攙扶,問道:“戚公子怎會傷成這般?”
戚亭涵自然不會如實相告,稱謊道:“路過此地時,摔了馬……”
淨玉玦眉頭動一下,未有拆穿,隻是故意抓起戚亭涵受傷的手臂假意要往自己肩上扛。便聽得戚亭涵吃痛悶哼,他心裡暢快,全當報那一口之仇了:“戚公子傷勢嚴重,幸好我出門來采藥,正巧遇上,如若不然,隻怕你得去鬼門關走一遭了。”
戚亭涵聽得當下一震,叫淨玉玦的虛言假語給唬住。
淨玉玦有察覺,于旁偷笑,又道:“還好還好,城主家有三位公子,不怕後繼無人。”
此番戲之于人,淨玉玦自然怡悅。戚亭涵側目瞥得,見他眉目含笑便生心怯,情不自禁道:“我本欲回家,誰知迷了路。”
“此事在所難免。”淨玉玦實在忍不住,便索性轉頭坦然露之,笑顔逐開,“浣甯山地廣路雜,我有時也會不辨東西。”
戚亭涵驚見此笑微微愣了,于己稱謊一事竟心生愧疚,遂不敢再看他垂首而語:“多謝莫公子幫襯。”
“好說。”淨玉玦亦不再戲弄他,隻心道是此人心思雖不深,卻也難琢磨。
上行至山宅,還未進門便聽得院中吵鬧,入門過小橋見了,竟是男女老少皆有,或立或躺,或咳或喘。瞧見淨玉玦回來,便有人上前央求,道是老母親咯血再多等不得。淨玉玦睇一眼茶棚——地公有模有樣正問脈;地婆手端藥湯正喂人;小妖們也沒閑着,忙進忙出折騰着不知從哪裡拔來的野草。
此院中無一活物通醫術,行得全是糊弄的把戲。唯獨地婆給人灌下的那碗湯藥中摻了些許靈草,這才勉強起了效果,再難醫治的病症都見好轉。因而又是一傳十傳百,來求醫之人隻增不減。
“列隊莫急,前面的人過了便是你。”淨玉玦打發走男子,嫌院中吵,便扶了戚亭涵進堂下。
戚亭涵坐定,朝院裡望一眼,收回目光說道:“上回來時也沒見有旁人。”
“上回?”
自知說漏嘴戚亭涵便不再開口。他心有動搖,神色難免異樣,淨玉玦見得,憶起前幾日他默然立于門外之事,方才領悟過來,這廂起了捉弄的心思。
便聽淨玉玦又問:“戚公子上回來是與另外三位少東家一道,所見的也隻有我院中那些下人,幾時還有旁的人了?”
戚亭涵低頭尋思了半晌,忽而擡頭回道:“正是那回。來時路上便見了一人遭你轟走。”
淨玉玦輕笑一聲,轉身至門口吩咐玉子兒取藥膏,方才一面關門一面道:“我還以為除了那回,戚公子又來過。”
戚亭涵聽得此言,擡眼又見淨玉玦笑盈盈過來,當即慌神收回眼故作鎮定道:“不正是此時此刻。”
淨玉玦笑道:“戚公子若來,随時恭候。”
此話不知如何接,戚亭涵隻應了一聲也未多客套。他向來不善言辭,亦難有大喜大怒時,比起另外三人總是冷淡不少,也叫人難親近。然則,于他而言此番正好,少了諸多刻意恭維示好之人,不必違心應酬。以他的性子,倘若無另外三人作伴自是不會刻意前來見莫須有。可實情卻并非如此,他不僅獨自來見了,為此還跳斷破有意弄傷自己,實在荒唐。
想來全是那幅仙家畫給鬧的。
聞他細歎聲,淨玉玦擡眸瞥過,見他似有愁容遂收斂心思,暫且饒過他這一回。
便巧,玉子兒拿了胡亂熬煮的藥膏上堂來,敲了幾聲門,得仙君應許後推門進來,捧着藥膏至跟前,道:”公子,藥膏取來了。”
淨玉玦後退數步,指着半開的門道:“去将門關了回來替戚公子寬衣。”
“哦。”玉子兒應下,乖乖關門去了。